正文 第41章 41

作品:《春心动

    41

    额头相抵的距离里, 元策闭着眼,不可抑制地喷薄出滚烫的呼吸。

    耳边是安静了,心里的声音却更吵了。

    他只是看着她叭叭不停的嘴, 烦躁到了极点才堵上去, 自己也不知怎么, 方才那一刻仿佛拥有狩猎的本能, 根本没想好要怎么做,就已经做了吓到她的事情。

    如果她没有害怕地往后躲去, 他可能都忘了他的初衷只是想让她安静。

    也不知这会儿安静成这样,是不是吓傻了。

    想到这里,元策因躁动而混乱的五感恢复敏锐, 突然察觉不对, 蓦地一睁眼, 抬起头,眼前安静到不对劲的人直直朝他靠倒下来。

    元策手一伸一把接住了人, 惊愣地低下头去“姜稚衣”

    怀里的人脸颊潮红, 紧闭着双眼没有回应。

    伸手探过她鼻息, 颈脉, 额头,元策转头向外“青松”

    “在、在在”

    “叫李答风来, 快”

    刻钟后,西厢房内,元策坐在榻沿,紧盯着李答风的神色“什么情况”

    李答风松开切脉的手,上前翻开姜稚衣的眼皮看了眼“她晕过去之前发生了什么”

    元策看了他一眼。

    李答风“你当我是大罗神仙,切个脉就什么都知道,不结合前情怎么断病”

    “吵了一架。”

    “吵着吵着晕过去的”

    “也不是。”

    “那是”

    元策眼看着李答风, 张了张嘴又闭上,撇开头去,目光落向姜稚衣红得异常的唇,飞快一收眼。

    李答风抬了下手“明白了,医者救人心无杂念,下次有话直说。”

    “”

    元策皱眉催促“所以到底有事没事”

    “晕过去这事,是没事,情绪波动太大,一时供血不足,稍后自会醒转。”

    “你意思什么有事”

    “我方才切脉,发觉她血瘀之症并未根除,你确定她上回除了脚踝没有摔到别处”

    “女医士给她贴身验过伤,总不会有错。”

    李答风给姜稚衣重新切了一次脉“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在上回之前,她身上就留有未痊愈的旧伤,所以从表象上已看不出。”

    元策蹙起眉,看向榻上人“严不严重能不能判断血瘀在何处”

    “比之上次,血瘀之症已有所减轻,应当是她医治脚伤时喝的汤药顺带起了效用,但位置光靠诊脉不好说,我需要她近一年间的医案。”

    元策招来青松,让他立马去侯府取,回过眼问“那眼下能做什么”

    “我的建议是,如果等人醒来你们还要接着吵,不如先点上一盏安神香,让她将昨夜缺的觉补上,否则体力不支,很可能再晕一次。”

    “”

    在他弄清楚今日这事的真相之前,再吵也是百口莫辩,不光姜稚衣,他可能也要气血逆流。

    元策毫不犹豫点上了安神香。

    在榻边坐了片刻,等姜稚衣沉沉睡去,他起身退出厢房,回到书房阖上门,重新拿起那枚衣字佩,开始从头梳理这件事。

    同一枚玉佩,主人只可能有一个,两人之中总有一人在说谎。

    如果说谎的人是裴雪青,那另一半玉佩作何解释裴雪青又怎么会清楚知道这枚玉佩藏在兄长书房何处那是连青松都不知道的地方,甚至姜稚衣当时会抓住这枚玉佩不放,也是一个意外。

    可如果说谎的人是姜稚衣他与她朝夕相处日久,不可能一点破绽都没发现。她是真情还是假意,他亦自认能够分辨。

    那么会否有两个人都没有说谎的可能

    元策坐在书案前反复推敲,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忽然听见一阵叩门声。

    穆新鸿走进书房,递上一张字条“少将军,裴姑娘送来的,说您若看得懂上面的话,她在汀兰水榭等您,会一直等到天黑,您任何方便的时候过去都行。”

    像是预感到什么,元策盯着那张字条,难得现出一丝犹豫,默了默才接过来,缓缓展开,其上并无称呼,只两行简单诗句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半个时辰后,汀兰水榭。

    元策在岸边下马,抬眼望向水中央。

    八角形的水榭,面环水,一面衔接一条木桥,水榭八面皆是窗棂细密的落地长窗。是个适合交谈私密之事的地方。

    元策在岸边驻足片刻,走上木桥,一步步朝开了一道门的水榭走去。

    水榭里,凭栏静坐的少女听见靴踏声转过头,从美人靠上慢慢起身,朝他望了过来。

    隔着一条长长的木桥,他隐约看见对面人瞬间黯下去的眼神。

    她在这里等他,却希望他看不懂那两行诗,希望他不要来。

    元策走过木桥,走进水榭,看见她定定看着他,却又好像不是在看他,而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裴雪青出神着缓步走上前来,到他跟前,仰起头看着他的眉眼,抬起一只手,隔着一段距离,在虚空里一笔一划轻轻描绘过他脸的轮廓,湿润着眼一笑“你不是他,对不对”

    元策沉默良久,有些艰难地点下了头。

    “他是不是已经”裴雪青深吸一口气,“已经不在了”

    更久的死寂之后,元策再次点下了头。

    裴雪青紧紧闭上眼,颤抖着压下一阵心悸,难忍地背过身去。

    她以为这些天的辗转反侧已经让她做足了准备,她以为她迫切想要得到答案的心情已经胜过她对这个答案的恐惧,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她为接受它所做的一切努力,好像都成了白费。

    她明明已经追着这个答案,奔走两月之久

    自他回京后迟迟没来与她碰头,这两个月,她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频频出席王公贵族们的宴席,都是为了找机会见他。

    可每一次在人群中看到他,却都发现他目之所及根本没有她,连一次眼神的交汇也不曾给她。不像从前,不管她的目光等在多远的角落,他的眼睛总能找到她。

    起始她以为他有什么苦衷。毕竟他一惯擅长伪装,明明胸怀大志却装得吊儿郎当,明明日日挑灯夜读却装得一无所长。

    想他如今为形势所迫不得不崭露头角,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如何能与相国之女结为连理这是帝王心中的大忌。他比从前更小心谨慎也是应当。

    她想她就耐心等,等他觉得时机合适,总会来与她解释。

    可她安静地等着,却等到那一日在酒楼听说他与永盈郡主私会之事,等到那一日在书院亲眼看到他与郡主亲密无间的样子,等到她就站在他面前,而他用那样陌生的眼神看着她,仿佛第一次见到她

    她可以理解他如今无心儿女情长,却不相信他会去与另一个姑娘儿女情长,且还是在未与她做个了断的情形下。

    她向阿兄旁敲侧击地打听书院里的事,打听有关他的一切,在他看不见她、或者视而不见她的地方悄悄关注着他,越看越觉得,他好像变了个人。

    的确,大家都说他变了,一个少年人,先历丧父之痛,又独挑重担,年间几经生死大难,若性情毫无变化,反而成了怪事,没有人觉得他变了有什么不对,再不着调的纨绔,经历了这些也是会长大的。

    却只有她知道,他本就不是纨绔,她清楚他真实的面目,她总觉得他有哪里真的不一样了。

    所以当那天,他向她递来一包能要她性命的糖,她在伤心、委屈,甚至萌生出恨意之后,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他递来那包糖时的神情,好像当真不知道这会要了她的命。

    就像这段日子他看向她的每一个眼神,也是真的全然不认识她。

    不认识她

    她默念着这四个字,恍惚间,突然想起当年出征前夜,他来见她的最后一面。

    那一夜,他看起来前所未有的心事重重,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留下那么一句话“若来日再见,你发现我与你相见不识,就当我们从未相识,不要再找我,也别再等我。”

    彼时前线战事吃紧,她以为他担心自己无法活着回来,才说这样的胡话。

    可时隔年重新回想,联想他回京之后对她的态度若他担心自己战死沙场,那也应当是无法再与她相见,为何会有“相见不识”的说法

    那一晚,他想说又不能说的到底是什么

    她开始胡思乱想,想起越来越多的往事。

    想起他与她在汀兰水榭谈天说地之时,曾说自己经常做一个奇怪的梦,梦到自己在边关的泥里雨里挨打,梦里他爹像训练死士一样训练他,让他与玄策军最强的战士厮杀,当他被打倒,不能喊痛,得在最快的时间里爬起来还手,否则头顶的刀便真的会落下

    他说可他又觉得,那个小少年只是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却并不是他,他能感觉到他的痛苦,也能感觉到他与他不同的性情和想法。

    于是她突然有了一个非常、非常可怕的猜想

    倘若这世上真有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以他的身份回到了京城,当那个人发现那枚被悉心藏起的衣字佩,比起裴雪青的裴,他更可能联想到的是姜稚衣的衣,不是吗

    思虑几天几夜之后,她焦躁难安地叩开了沈府的门,坚决地一定要见到他。

    她想这个猜想如此荒诞,应当只是万中有一的可能,期望着他今日可以像个负心汉一样彻底地回绝她。

    可是他没有。

    今日在沈府的一切,全都印证了她的猜想。

    缓了许久,裴雪青抬起眼,望向西北的方向,哽咽着轻声问“他走的时候疼吗”

    元策眉头皱起,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攥握成拳,没有作答。

    “是什么时候的事是不是今年五月里”

    元策目光一闪“你知道”

    裴雪青背着身眨了眨眼,眼泪大颗大颗淌落。

    她不知道,当时不知道,只是有天夜里忽然心悸惊醒,无端落下泪来。后来边关传来消息,说玄策军那支主力军大败,几乎全军覆没,所幸援军及时赶到救回了少将军,她以为她那一夜只是感应到了他的难过。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感应”裴雪青出了会儿神,回过头去,“就像他说,他很早就梦到过你,但他是不是其实在出征前夜才知道你的存在”

    元策点了下头。

    裴雪青不再说话,好像想知道的已全都问完了。

    元策僵握了许久的拳“对不住,我没有救到他。”

    “还有回京以后,我不知道”

    裴雪青像哭着又像笑着,摇了摇头“不是你的错,若不是这样,我可能还要被蒙在鼓里更久,我早一些知道他的去处,这世上就多一个人念着他,不是吗”

    裴雪青低下头收拾好眼泪,长出一口气“你放心,我与他的事连家父与家兄都不知晓,今日这些话只会留在这个水榭里,今后无论你用他的身份做什么,都不必顾忌我,我也不会与任何人说。”

    元策抬起眼来。

    “他生时为质,做不了自己,走后至少要留得安宁。我保护不了他,至少现在可以保护一下他的家人。”

    元策“多谢。”

    裴雪青挤出个笑来“也不是白白替你保守秘密的,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

    裴雪青指了下他的来路“你回去时,沿着这条木桥慢一些走,我最后把你当成他一次,就当他今日在这里同我告别了,可以吗”

    元策默了默,点头“好。”

    裴雪青将眼底模糊视线的泪擦掉,静静目送他转身,看他走上木桥,迈出第一步,第二步,第步,慢慢地一步步越走越远,一直走到木桥的尽头

    她微笑着扬起手臂,朝那道即将消失的背影用力挥了挥,眨眨眼,眨下滚烫的热泪来。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