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2章 真心
作品:《玲珑月》 刘航琛所说的“王司令”, 乃是川军的第一代元老王陵基,这个人和冯六爷居然还是同学,都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学员。他的资历是真的, 但“司令”两个字的含金量却有待商榷十年前, 他是国民革命军第21军3师师长兼重庆警备司令,有师长打底, 这个含金量是相当可以的。可惜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王司令的含金量并不随时间增长,反而下降, 截止到今年,他的师长旅长总指挥等一系列头衔全部撤销, 连个兜底的内裤都没剩下,目前是四川省下面的第三行政督察区下面的保安司令部下面的警保处的处长。
代任司令。
他甚至没有混上副司令
比方一下的话,王司令这个司令好比姨太太,虽然都叫“太太”, 归根结底是个没进门的外室, 连个妾都不算。因此实在不能怪曾养甫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他是谁,至少从姓氏上是无法判断, 刘航琛不得已报王陵基的大名,曾委长代人窘迫“哦你早说是他他现在又是司令了”
刘财神挽尊“任命虽未下来, 但权力照旧”刘财神于公于私还挺能分得清,这头押着露生不叫松开,那头委长问话, 照样体面回答, 还很贴心地给曾养甫解释了一下王司令最近的起起落落都属寻常,四川刚上任了一大批行政人员,有一个两个没来得及报告中央也是很正常的, 况且王陵基在川中的名望还用得着质疑吗a the四川军阀们的teacher,刘湘杨森都要叫他一声老师,现在做个代任那也是暂居即将转正。
总而言之,王司令在重庆,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被露生又哭又吓的钱庄老板王眉寿,和他是同宗的叔伯兄弟。
众人越听越觉得不妙,露生也知自己今天是小兔子打洞,打到蛇窝里来了。奈何嘴里塞着不知几个麻核桃,舌头都酸了,幸而他那眼睛还会说话,曾养甫也一叠连声地道“你别这样上来就绑,有什么话也得说开”,刘财神半点不肯怜香惜玉,捏了露生下巴,撞出核桃来,露生忍耐疼痛,呛着泪道
“刘厅长,我做事冒失,得罪了王老先生,你要抓我去问这旧案,我自当从命。但这事和陶厂长没有干系,他是我雇的人,我上回来重庆他也并没有跟着,委实是毫不知情。请你放了他,我随你去见王司令,再和王老先生当面赔罪。”
刘航琛拔过卫兵的枪,顶在露生太阳上“你下阴曹地府赔罪”
曾养甫心下火起,用力拨开枪口,“别动不动就舞刀弄枪,当着我的面,你就是泼天的冤枉也要说明了再动手,难不成一句话不说枪毙了他”
露生也吃惊“王老板不在了”
“果然贵人们做事,从不善后。”刘航琛冷笑一声,收拢笑面“他从南京回来就病倒了,跳了一次江,给人救上来,没天没夜地吐血,活活吐死的”
这话说得无头无尾,而众人心下皆是一沉。
他们和露生一样,都没有问出那句“为什么”,因为心里都明白了。重庆的商人,远赴南京,回来就跳江吐血,还能为什么
罢工失败的背后是许多人的名誉扫地、家破业败。露生这时候也才想起来,那些因为罢工失败来催逼补偿款项的人里,并没有王老板,他像一片苍老的败叶,狂风卷过之后就无声无息地凋落。王眉寿在这一年里经历了什么露生想,自己也曾因他没有追讨补偿而心怀感激,但其余的事情就无心也无暇去过问,终不想他是这样的结局。
谁能强求每个人都有为国为民的胸怀,谁又有立场去指责他们失败之后崩溃的脆弱
这场闹剧扑腾到半夜才散场。曾委长又是动怒又是作保,软硬兼施,刘财神则怒斥金家只顾敲锣不顾收场,“是四川商界之公敌”,并且含沙射影地进谏委长,“败坏小人不要再带来重庆。今天的事情就此作罢,我可以不向王司令提起。但要是他自己抓住了你,”刘航琛笑道,“委长保不保得下,那就不好说了”
大家落荒而逃。
“好一个刘航琛好一个王灵官真就仗着天高皇帝远,自己在重庆开起小朝廷”
回到旅店,曾养甫犹是气愤难平,自他从政以来,委员长和张静江对自己都是备加礼遇,虽然经济上的方针时常谈不拢,至少从未当面给过自己难堪。怎想到区区一个四川财政厅长,敢这样刀兵相向,刘航琛这老小子倒有两幅面孔气得指着南山那头骂道“也不过是攀着宋子文的人情,安了这个官儿,屁股还没坐热就忙着作威作福,我看他以后来南京是要怎么说”
当然,也有可能是人家考虑到以后不会在南京见到你了,你马上要被遣到广州,即将远离中央,能不能回去还两说呢。
大家想到这一节,不好说破,曾养甫亦知强龙难压地头蛇,四川局势甫定,这一批刚上任的官僚皆是新封的藩王,他给你面子么,算他玲珑,不给你面子你也没法,再打报告也只是徒惹耻笑,只能白受这气。忍着窝火安抚众人,叫散了休息,方想起来问露生王眉寿的事情“你和重庆这些商人,怎么结下仇了他们怎么会认识你”
刚才局面太混乱,曾委长惊愕之中习惯性地提纲挈领他寻思着刘航琛既然一口一个王司令,总得先问清了王司令是谁才好,露生又是一脸的认账背锅,曾养甫更加心虚,怕问出来了难以开脱,因此倒把王眉寿的事情搁在一旁。此时想起来才觉得好多事情莫名其妙,问露生“又是金家的事情记在你头上”
露生不好隐瞒,便将自己如何私来重庆、杀上王家,一五一十都说了,说罢歉意道“实是得罪了,我不知道他和王眉寿关系如此。对不住了曾先生,连累你也受惊。”
曾养甫是越听越意外他以为白露生最多是个军师,贤内助的角色,没想到莽起来居然雷霆手段,想一想,还觉得不信“你比明卿还先到重庆,人生地不熟,你怎么一下子就知道哪几家商人是领头人”
露生瞅一眼门口蹲着的文鹄,乖巧回答“我叫家人抓了几个痞子,打了一顿,他们不敢不说。”
曾养甫“”
曾委长无话可说。他本意是仗着重庆遥远,没人认识露生,约等于安龙开个小号,既可以尽其才能,又不至于受金家恶名连累,两全其美怎也没想到会是这样情形扶头叹息一声,拉露生在身边坐下“你不要自责,别把刘航琛那混话当真。王眉寿就算气死也不是你气死的,罪魁祸首你知我知。”
曾委长在心里大骂孔祥熙宋子文,包括蒋中正。
焉知露生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王老板去了,我多少是有些干系。”
曾养甫歪过头看他“你想干什么你不会还想留在重庆吧”
“我没这么想。”
他那表情是无懈可击,完全不作此想的神情,可曾养甫总觉得这不像白老板的脾性,警惕地看一眼又看一眼,拿话诈他“我知道了,你想叫我先回去,自己偷偷留下,要么就是跟我一起回去,你找个时间再来重庆,对不对”
露生就不说话了。
“我的小祖宗”曾养甫苦笑道,“你算了罢这又是卯的哪门子劲儿重庆这破地方是天香还是地香啊你还认起真来了”
他偷偷地觉得自己眼光很好,果然白露生和金明卿性子很像自己看对了问题是像过头了,这他妈一脚油门下去刹不住了弯腰哄着露生道,“你没听见刘航琛说吗王陵基要拿你问罪,他说不告诉,那也是当着我的面,要是我不在这儿,你给他们抓住了,你有几个脑袋跟他们讲理好秀才不要遇见兵”
“曾先生真觉得王陵基在乎这事儿”露生截住他的话,“您信了刘航琛的话”
“我应该不信吗”
露生气鼓鼓地笑了。
让我们看看刘航琛,看看这位笑面金童今晚的表演,他今晚说的话没一句是真的,或许只有王家宗亲这事儿有几分真。露生道,曾先生你细想,要是王陵基真和王眉寿手足情深,又笃定我气死了他,怎么等到今日还不报仇难不成坐在重庆等我自投罗网若我这辈子不来重庆,又当怎样
他是偷看了剧本是吧
“况且这一年来,金家老老小小,南京呆着哪儿也没去,我人就在莫愁湖唱戏,王司令若真有心寻事,就算杀不了我,来闹一闹总该是有的,可他没有半点儿动静。”
曾养甫有些回过味儿来,后仰地看他。
就退一万步说,或许王陵基真的有事,导致这一年来顾不上报仇,那他现在也已经官复原职这不是刘航琛自己说的虽是警保处长,却掌司令之权“权势如此,刘航琛焉能将我轻轻放过他焉敢放过如果王陵基的权势是真,仇怨是真,刘航琛对他的忠心是真但凡这三件事里有一件是真的,我今天都不会这样容易地回来。”露生冷笑道,“他要捉我,大可不必当着你的面,也很不必酒席上头说破,只要把你送走,我留在重庆,是生是死还不由他说了算吗”
太有道理了,一言惊醒梦中人
“这个老小子”曾委长战术后仰,“他跟我玩儿花样”仰过去又倒回来,曾委长问号不倒翁“可他为什么要唱这出呢”
“一个人无论心计深浅,总会不自觉地露出一些真话。”露生沉默良久,“曾先生想想,他为什么会拿王眉寿来当借口。”
刘航琛抗拒接待露生,理由应当和无锡的曹家一样,只不过曹怀椿磊落,刘航琛却是个千层饼他们都不愿意接纳金家来到自己的麾下,这家人从来不按规矩出牌,垄断的速度和力度都让人心惊,有哪个聪明人会在卧榻之侧放一头老虎呢
法币的失败,也是四川商人们心中的旧怨,刘航琛不想揽这个烫手山芋。
曾养甫虽非捷才,却也不是笨蛋,略略一想便明白这节意思,“枉我在南京还觉得跟他投缘”曾养甫气苦,“没看出他度量这么窄”
“所以曾先生,你不要怪我固执。若单为着刘航琛讨厌我,不肯让我在重庆行商,那也就罢了。可是你也听见了,重庆这里是怎么看待我、怎么看待去年那件事的,他们铁了心要把这罪名安在我头上。我若是这样走了,岂非认下了这桩罪”露生扬起脸来,不觉把一口银牙咬紧,“我怎能代仇人受过”
“那你想怎么样”
“他不想我在这儿,我就偏要在这儿。”露生负气道,“重庆的铺面厂房难道是他一个人霸占就算没有他帮忙,我自己看看找找,不信找不出个落脚的地方来。”
你可真是不走寻常路。
曾养甫无言,这说白了还是在使性子赌气,想提醒露生“你也别把金家的骂名硬往自己头上揽”,其实换一个城市,换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只要那里的人不知道他和金明卿的过往,那么做生意也好,唱戏也好,万事重头再来,都很容易。
可是话到嘴边,他有些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露生心里到底怎么想,“我和金家没关系了”,这话是白老板自己说的,到底是不是气话,真心这一刻也许是显露出来了,他不愿意再受这个家庭的庇护,但他容不得别人践踏它。
这不像婚姻、一张离婚文书就能宣布脱离关系,他们十几年的人生绞结在一起,最黯淡、最辉煌的时候,都在一起,这关系比婚姻紧密得多况且人之一生,其情几何,风光落魄,谁人又知下文
曾养甫有些呆滞。
呆了半天,他愁闷地说“其实刚才刘航琛见你,我瞧他一直看你,还以为他对你有意。”
露生“”
曾委长郁闷“唉,情况怎么总比想象得差,他要是看上你倒好了。”
文鹄在后头笑出屁声。
露生亦是哭笑不得,生气吧又不至于,曾委长的性格到底是开朗还是脱线啊,还有心情说这个。曾养甫亦自觉好笑,这一晚上的震惊委屈把曾委长都整不会了,呵斥文鹄“笑你还有心思笑下次有什么事,跟着你们小爷他今晚差点儿没命回来小伙子没心没肺,还在这儿笑呢。”
文鹄道“小爷没让我去。”
“他不让你去你就不找他啊我们这么晚回来你也不着急。那他今天要是死了,你怎么办呀”
文鹄嘿嘿一笑,露生一瞧他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恐怕他说出什么杀人放火的话来,连忙喝住“不许顶嘴。”一面向曾养甫笑道,“半大孩子,事后就别说他了,我从此小心。”
曾养甫只是嗐气,这一晚上的事情皆出他所料,放手事情实不甘心,放手露生又不放心,怏怏片刻,“我看看你的脖子。”拉过露生的领子,看了看,已经泛起乌青,暗骂巴蜀野人真是不通教化,这么好看的白老板,玉似的皮肤,亏这群兵蛋子下得了手偏偏白老板性情倔强,又不肯服输。又嗳一声,捶额叹道“好吧,你要找我就陪你找,咱们把话说在前头,要是找几天找不着,你也别再倔了,急也不在这一时,不成就从长计议。”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