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8章 奇袭
作品:《玲珑月》 蒋公子礼贤下士, 与代表们同乘同行。一路上他敦厚大方,与代表们侃侃而谈。两旁道上尽是举着相机的记者,以目相逐, 权贵们的汽车便如雁阵一般头衔尾顾地徐徐前行。
蒋经国年轻眼亮, 聊着聊着, 忽指前面笑道“我就说明卿一定比我们早来, 那不是他的别克二三三三”
车上的人顺着他的目光一瞧,可不正是
那时汽车虽不是很稀罕的东西,但谁家若买了新车,仍算是当地的一件新闻, 富家大户的车牌就像他们的公馆一样, 是街上流动的地标。众人说起金总这车牌都笑, 琢磨2333究竟是何意。别人都喜取同花连号,既显身份、又简便好记, 如杜月笙之流, 用的是“7777”, 这是暴发户的眼界, 再往上一层的名流则更矜身份, 需要打通门路, 想法子周转到三位数的车牌。
孔二小姐的车牌,用的也是7, 但人家是三位数,777, 序列上就稳踩杜老板一头。数字简单粗暴地告诉你名流和地痞的差距在这。
以金家今时今日的地位,座驾上四位数的号码,未免有些寒碜。这号却是金明卿指定要来的,工部局趋奉其势, 没让金公子费一点儿心,亲自地把车牌送到榕庄街。
坐在后面的一位葛老板与他同在实业部,提起这事儿笑道“他拿了这牌照,高兴得了不得,天天自己开着逛街2333难道是他的生日我记得也不是。倒是他另一台普利茅斯,那台是好车,牌照更好,6666,那一辆真没少花钱”
穆藕初听他话中艳羡,想起那车似乎是给露生买的,此时谈奢侈似乎于士气有损,宛转地偏开这话“四个六也算不得什么太花钱的东西,你我难道没有他们这样的人家,若没有一辆拿得出手的轿车,反而不像样了。”
葛老板仍是穷究其源“我却有另一层猜测,我猜他是找人算过。金明卿的运气天下皆知,凡他行动,无往不利,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偏门的东西帮着他行运我这话却有根据,穆公见过他手上的香珠没有那是栖霞寺的老师父给他的,天天戴着。有一次摘下来给我们看,红光闪动,真是宝物什么时候我也得一个奇缘就好了”
蒋经国截住话道“你们都想太多了,明卿是最简朴的。我问过他车牌的事儿,他说是一个谐音,意思是哈哈哈地大笑,笑口常开。”
众人不意道理竟是如此,都问“2333为什么是笑”
“我哪里知道恐怕是什么地方的乡音如此。”
“洋文吧英国语”
“也可能是满族话。”
说笑着,眼看那辆别克缓缓地驶入财政部,在树荫下停住,蒋经国一行也都下车。不料别克的车门打开,下来的是个细长眼睛的中年人,又伸出一根拐杖,是个老先生搭着前面人的手,颤巍巍地从车里出来。
穆藕初认得他,连忙走去问道“金老世兄怎么是你来了,孩子呢”
金忠明叫齐松义拿着拐杖,一个个地拱手问好“孩子病得厉害,我让他在家躺着静养,这会儿医生都在家里忙呢。我不敢耽误了大会,紧赶慢赶,幸而没有迟到。”
穆藕初茫然道“昨天不还是好好的”
金忠明看他一眼“穆先生,休怪我说倚老的话,我们旧交虽不深,孩子跟着你们也办了一年多的事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说爱惜,好歹不要折磨,好好的他回来的样子你看得过么”
穆藕初心下不悦,手不禁按向腹部,心说谁没有个病痛且这是托病的时候么早不病晚不病,捡这个节骨眼上倒下了但病不等人,既然金老太爷都亲自到场,总不能去金公馆拿人抬求岳出来。
他不愿伤了和气,按捺着笑道“金公何必这样说我这也是关怀慰问,看他不来,担心罢了。怎么病得很重吗”
“他不说,难道穆先生看不出来一个劲地鼻血不止,站都站不起,还挣扎着要来。幸而是我叫松义去看看,那个样子还说什么话、谈什么事情”他是中风过的人,脸仍歪斜,因此更显得愁容惨淡,目光却随语气放缓“您想着若是抱病前来,那会谈又有三分胜算了,是不是我这把老骨头也是一样的,会上要怎么说,他都交代我了。孩子们在前面拼杀也够了,这次换我们来罢。”
这话把大家说得脸上都下不来,那意思是卖惨示弱,别总难为晚辈了,给你们打好了基本盘,仗着年纪还不能收尾吗
蒋经国在后面微微咳嗽一声。
穆藕初只得笑道“上次去看你,你也不大好,现在怎样”旁的人也都来问安康,金忠明一一回道“不妨事,只是走路吃力,我坐着就好些。”他驻足请蒋经国先行。蒋公子和煦地微笑“明卿病了,养着就是,我也劝他休息休息。老世伯放心吧,年轻人有我呢。”
众人自发地形成一个拱卫的漩涡,将太子爷簇拥在中间,副位上捧着金老太爷。只有荣德生一语不发,不远不近、淡淡看着。
张嘉璈和章乃器从另一辆车上下来,也瞧见这门口的漩涡,两人皆不愿跻身其中章乃器是有些傲性,张嘉璈是心烦意乱,便一左一右地拱在荣老身边。
三人各怀心事,却是心照不宣地都不言语。走到会场里,四面都是嗡嗡地轻声交谈,彼此让席的声音。荣德生环顾片刻,见金忠明身边空了一席,旁边站了三四个人,却都不落座,微一点头,从容前往。张嘉璈便和章乃器联席坐了。
张总经理低声道“子伟看到了么这会场里虽然不设席卡,主次泾渭,都分明得很。”
这话不假,会场被人群自发地阴阳割昏晓,入口这半边尽是江浙商团的熟面孔,里面那头,孔祥熙宋子良也都已到场,也有一群舔狗围着打转。中间是其他地方的代表,远道而来、又累又呆,在中间充当人肉的屏风,另有些生疏面孔这却是不打紧的。
章乃器诡秘地笑笑“你和孔庸之要好,不去跟他一起坐么”
张嘉璈正为这事儿烦心,听了嗐气道“你就不要拿我开玩笑,我跟谁亲近,这时候还要我表白表白幼伟赶不回来,明卿又不在,我心里不安得很。”
章乃器笑道“宋子文不也一样赶不回来这次大家都是少几条胳膊,王牌不在、打底牌就是我告诉你这次不成功便成仁,你瞧孔部长瞪着你,心里恨你呢。你、幼伟还有他,你们三个可以写一部红楼梦,你就是贾宝玉,幼伟是林黛玉”
“庸之是薛宝钗”这还真尼玛的有点像,至少胖的方面像,张嘉璈一肚子的忧虑,给章经理逗得尬笑,“好了,大事临头,你还谈笑风生。你说这次谁来主持”
章乃器还在想孔宝钗的笑话典型的跟金总陶熔久了,兴趣爱好总有些沙雕,吐着烟道“也许又是汪兆铭,若是那一位来,岂不是父子对峙其余也没合适人选我看蒋公子那意思不是要主持的。”
蒋公子正谦居中席,混入人肉屏风。
张嘉璈遥望一眼“我也只看他的脸色,稍微舒坦一些,但愿今天不要节外生枝就好。”
说话之间,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伴着水银灯的炸裂声,财政部的铁门缓缓关闭,主持人从门口姗姗来迟地露面。
大家猜得不错,又是汪院长来啦。
汪院长又被拖出来擦屁股,经历了上次的用完就扔,江浙财团都在背后笑话他是“卫生巾”此卫生巾非彼卫生巾,大爷们以为是回收利用的毛巾,这意思却比后世的女性用品还刻薄、且形象,女性用品好歹有血可吸,靡百客的卫生巾却是仅供擦手,擦完回收改头换面,下一次需要的时候再出来卖。
众人一见他猿姿鹤步的进来,想起小金总的屁话,顿时把刚才的不快都忘了,心中都道“果然是他”,暗暗地掩口胡卢。
汪巾灰不溜的面色,也不大情愿的样子,和用完的手巾把子真是异曲同工不知是不是卫生巾做久了,一张口就不是人话
“诸公近来安好啊。”他不紧不慢的腔调,“还不到一年的时间,这是第二次了。”
这次会议不在行政院召开,因情急仓猝,选在财政部的会议室里。没有主席台和列座,众人全围一张极大的环形圆桌谈话,汪院长便少了居高临下的气势。众人微微惊诧他连废话都省略了,这倒也挺痛快他左手的陈光甫圆和道“是,许久不见汪院长,时隔一年第二次见,每次争议都是汪院出面主持,我们心里感激得很哪”
座中纷纷暗笑,你别说,江浙财团在金明卿的带领下真是飞快开窍,各种阴阳怪气和挑拨离间一套又一套。起手第一式,先挑拨一下汪和蒋。蒋如果不在场,那还不至于尴尬,关键蒋公子替父在场。
汪院长沉下脸道“我说的是见面的事吗我希望诸位严肃一些,你们闹罢工、闹罢市,撒泼打滚地开了这个会,那就好好地发表看法”
大家都有点意外,不料卫生巾做久了,居然有霸气侧漏的一天。谁知后面一句汪院长道“话语里夹什么春秋笔法”
不知谁“咳”地一声,一下子大家都憋不住笑,本来只是暗讽,结果变成明嘲,这实在不好接着笑,怕把汪兆铭笑恼了,宴会似的整齐地举起茶杯。
汪院长怫然地拍案“这有趣么我请问问诸位,你们还记得上一次税改座谈,僵持了多少时日这次你们等了几天、是快是慢这次为什么这么快”
众人顾着他的面子,知道他尿频尿不尽的讲话风格,既是胜券在握,那么容他讲讲也无妨,都垂头不语。
“是因为政府顾惜你们顾惜你们的名誉、产业,顾惜民生艰难”汪院长沉重道,“上一次我体恤大家,那是因为税改惠及全国,我自当尽力。可这一次,这一次算什么国家的政令你们不执行,推行的法币你们不接受,”他举着钢笔挥斥,“这是你们自己筹划出来的东西呀诸位都是乡绅郡望,怎么如此地名利熏心现坐在这里以逸待劳的表情如何能笑得出来,不觉得可耻”
荣德生在他正对面端坐,一直沉默不语,听说到“名利”二字,脱口朗声道“我们难道不是名利中人可耻二字,从何而来。”
众人闻言,侧目相看。
荣德生手中握一块籽玉,求岳去美国时,这块玉刚到他手中,还是皴痕粗糙的璞玉,几个月来喜悦也盘、忧心也盘,盘得温润生辉,恰如他此时的心情,坦坦荡荡地正襟危坐“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生财聚财,是我们的营生,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能够使一方富足,也是百代芳名。汪院长说我们图虚名、敛私财,可这两年来辛苦奔走、竭力维持,名、利二字,何曾有一处实在的落在我们头上”
在座中人多以儒商自居,汪兆铭的话颇令他们难堪,听见荣德生这话,不觉大感阔朗
我们本来就是商人,不为名不为利,难道为了给你当牛做马么
笑又怎么了
众人有了底气,圆桌上四面八方地响起话语“我们都是名利小人,汪院长是君子,君子请言而有信,当初承诺我们的事情又反悔,现在怪我们图名图利有你这样说话的么”
“你要我们认这个栽,乖乖地服了你白银变白纸,难道那就算清高清高既然这么值钱,索性还我们钱,让我们把清高捐到央行,好不好”
此时求岳不在,可是他的精神却在,每个人都觉得明卿就在自己身边。虽不知他病得怎样,可常来常往,一年来他阔朗的思想,实事求是的态度,不知不觉地渗透到众人心中。在商言商,不就是谈钱吗
王眉寿于此最有感触,他与江浙财团并不熟悉,却在哭笑的屁事上怨气难平,闷闷地随着众人也道“日盼夜盼,盼望政府能够重议法币兑制,怎么笑也惹到汪公这脸哭丧了两个月了,我们呼天抢地的时候没有吗四川挤兑成什么样了得见天日,当然喜悦,还要哭着来不成这话也太不体恤民情。”
“人活一世,谁也不愿无辜担负恶名,我们的名望、政府的名望,就是这个国家的信用,它难道不该维护”荣德生站起来,遥遥向对面的汪兆铭道“国家财库,靠我们维持,我们信政府,各地信众信各地。法币大事,不可层层失信。”
汪兆铭面色须臾转作缓和“荣公请坐,有话慢慢说。”
“还要慢慢说方才名利、可耻,未见得话语缓和”荣德生人老却不眼晦,瞥见秘书递给汪一沓材料,果断截住他话头“既是你说发表看法,那不必再读什么调查、报告,我就在这里把看法发表了简便地谈,只一句话”
汪兆铭要是知情识趣,大家还能容他骚个片刻,上来一席话好大官腔众人谁也不想再絮叨。
荣德生扪心说道“嬉笑是表,焦灼是实。汪院长,我们心急如焚,今天只要一个答案,就问你可否恢复当初承诺的兑换制度能,我们复工复市,不能,那么今天我们就坐在这,等你说能为止。”
汪兆铭看着他道“荣公,你这话可轻可重,胁迫政府,我不好为你开脱。”
荣德生皱眉笑道“怎么,金明卿已经背了一个失信于天下的罪名,今天他不在,汪院长要给我也扣罪名”他指一指穆藕初、金忠明,“既然是会谈,那便有什么说什么,我们但说一句,你便震吓一句,是什么意思这里尽是花甲古稀之人,破产经历过,牢也坐过,你大可不必拿话相逼”
话语里夹什么春秋笔法
谁知金忠明坐着不动。
荣德生心里生气,心说金家老太爷实无能为,远不如孩子敢作敢当听听汪精卫说的这是人话吗起手无耻名利,接着又是胁迫政府,若是明卿在此,振臂一呼,大家就话赶话地挤上看看行政院是不是要把大家都抓去坐牢不由得低头瞪这老哥一眼。
穆藕初暗暗地将他们各拉一下,意思荣公莫急,金公也抬抬轿形势还是好的,咱们别窝里先起讧。
那头汪兆铭却是淡然一笑“我一向以为荣老是不干己事不张口,淡泊世外的性情,没想到也有金刚怒目的时候。荣老大可以放心,以我汪某的为人,为民国的赤诚,决不会两句话谈不拢就给你扣什么罪名,你也无需这般火药味地说话。”
他从容地吩咐秘书,仍叫把文件拿来。
“诸位不想我念报告、觉得我拖延时间,怕是会错了意思。我要念的东西,不是报告也不是调查,而是行政院等待决议的一份行政令。既然大家没这个心思细听,那我简便地陈述就是”
会场内的光线不算明亮,丝绒窗帘挽起,令阳光透进来,白纱又将这阳光变得晦涩。
代表们投目于汪兆铭面孔,忽然涌起异样的感觉这个韬光养晦十数年的所谓君子,居然回春似地神采奕奕,宛如他当年刺杀摄政王的神采。
“诸位要坐在这里等答复,以为政府很着急么不不不,我可以给你们时间,你们有的是时间考虑。银行不开门、工厂不开工,中国的经济倒不了,东北、华北,有的是人愿意替你们维持生产。”汪院长从容不迫的神态,摇一摇那封政令,却并不急着陈述。他抵着桌子,按一按太阳穴。
“我想我忘了介绍今天与会的人员。”
会场里静得只剩人群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现在介绍也不晚。”汪院长温文尔雅“那边坐着的,正金银行的金子经理,华北中日实业社的大仓经理,还有铁锚会社的加藤经理,大家都互相见一见吧。”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