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柴菜菜相信, 眼前这个老人其实什么都知道。知道贤妃和陛下，知道那一场交易。

    但是有的事, 他不得不为之。

    就算自己是他的亲外孙女。

    索英达赞叹地注视着眼前这个不卑不亢的小姑娘, 用力一甩鱼钩，一条肥美的锦鲤就吐着泡泡被甩到草地上, 他放下鱼钩，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不愧是我索家人, 是外祖父对不起你。”

    柴菜菜提着鱼篓回去的时候，秦久泽正在画画, 看到柴菜菜，他挑眉道“见过索英达了”

    柴菜菜点头, 吃力的将只有一条锦鲤的竹篓倾斜45度给他看, 不要脸的说“我钓的，厉不厉害”

    秦久泽认真赞道“厉害。”

    柴菜菜抿嘴一笑“那陛下是想吃清蒸还是红烧呢”

    “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那就水煮鱼吧。”

    “依你。”

    秦久泽的手指极为好看, 冷玉般的白, 柴菜菜盯着发了会儿呆，然后看到那只手夹起最嫩的那块无刺鱼放进自己碗里。

    柴菜菜想，真好看呐

    “陛下, 老将军什么都知道对吧”

    秦久泽顿了下，点点头。

    “所以我真的是他外孙女那”

    还没问完, 秦久泽突然放下筷子，包裹住她的小手“囡囡，你相信我。”

    柴菜菜动动嘴唇, 说了一声“好”。

    夜幕降临，月上树梢，柴菜菜突然睁开眼，里面毫无睡意。

    她悄然起床，幽暗光线里摸索着穿好衣服，垫脚走到秦久泽龙床前。

    男人睡得很熟，极黑的发丝落在棱角分明的面颊上，黑是黑，白是白，好看极了。

    柴菜菜摸了摸他的脸，微凉的触感让她掌心发烫。

    今天的鱼汤里她下了加强版麻药，秦久泽就算是巨龙，一时半会也不可能醒来。

    白嫩嫩的小手流连片刻，她叹息着俯身轻轻拥住他，而后孑然转身。

    门外高公公一人值守，看到柴菜菜穿戴整齐很是意外。

    “陛下饿了，我去弄碗莲子羹。”

    柴菜菜一向有吃宵夜的习惯，所以也带偏了秦久泽。

    高公公毫不怀疑，恭恭敬敬地看着她离开。

    黑暗中的宫道上，此时正静静停着一辆马车。

    车夫是个满脸正气的黑衣青年。

    “表妹，祖父让我来接你。”

    柴菜菜点头掀开帘子，停顿半秒又放下，转身向后看了看，上次卫尔加的突然出现一直让她心有余悸。

    好在这次她亲自下的手，用的还是学校出品的麻醉剂，秦久泽不可能来。

    黑漆漆的官道如巨兽的四方阔口，吞噬埋葬着一切。

    她的目光闪了闪，好几秒后才钻进去“走吧。”

    索英达说她违背人伦，乱了纲常，这个要求她拒绝不了。

    柴菜菜被送离京城，也没走多远，而是去了郊野，奶娘已经在那里等她多日。

    时间仿佛倒退到好几年前，她们初次离宫的时候。

    不过那时心怀忐忑，而现在从容不迫。

    时光茬苒，一晃就是半个月。

    柴菜菜渐渐爱上这种日夕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

    偶尔想到秦久泽，偶尔想到自己只差一步的任务。

    她还在自家院子里圈了几小块地，分别种上了小白菜、茄子和花生，还有山里挖来的野香菇。

    旁边鸡圈里有四五只鸡仔。

    每天吃着自己种植的蔬菜都感觉格外美味。

    这天她刚给地里的青菜浇上水，竹篱笆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柴菜菜解下头巾擦擦汗水，看向来人笑道“陛下来啦，今天吃香菇炖鸡和清炒小白菜可好”

    她极为自然，好像他们分离不过一刻。

    秦久泽坐在轮椅上，目光沉沉，嘴角紧绷，然后恢复往日的沉着冷静。

    “可。”

    他亦是一点都没变，除了那恍若幽潭的眼瞳。

    奶娘一大早去山里挖笋，到现在还没回来，此时小屋里就他们两人。

    相对坐着也有点尴尬，于是柴菜菜起身去做饭。

    小半个时辰后，她给秦久泽倒了杯果子酒

    “陛下快尝尝，我厨艺可进步很多呢。”

    秦久泽盯着她，扫了一眼小姑娘忙活半天做的一桌子小菜，终于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着，也不说话，姿态优雅。

    每样尝了几口后，他放下筷子，从怀里拿出锦帕擦擦嘴角，轻描淡写道

    “为什么逃跑是朕对你不好”

    柴菜菜咬着筷子摇头。

    “那朕可曾亏待你”

    “不曾。”

    “天下人的想法那么重要”他的声音变大了一点。

    “我，其实不在乎。”柴菜菜认真道。

    “那你可知道，朕，不，我，我和贤妃毫无干系”他逼近她，几乎是质问。

    “我知道的，我相信您。”

    她以为这样说秦久泽会开心一点。

    因为自己确实背弃了他，不管是哪种意义上的。

    不成想这句话一出，秦久泽的眼睛突然泛红，身体也轻微晃动一瞬。

    他坐回轮椅，低下头双手交握，手背青筋暴起。

    柴菜菜无端有些心慌。

    半晌后，极为冷漠的声音从垂下的黑发间传了出来

    “所以，你什么都知道也依旧选择离开，你从未有一时一刻心悦过我，对吗”

    柴菜菜下意识想否认，冷白修长的手指却突然轻轻贴上她的唇。

    柴菜菜抬头，整个的落入一双黑金色眼瞳中

    天色骤暗，风起云涌。

    她就像被一个透明罩子给密封住，明明身体是自己的，但动弹不得，明明心念急转，但又仿佛被放慢一百倍。

    浑浑噩噩中，她被那双强健有力的双手抱起来，轻轻放到床上

    男人轻笑，她耳边绝望低语

    “可是囡囡，就算你不是她，就算你一直在做戏，我也已经爱上了你，你说怎么办”

    他附身吻住她的额头，然后是眼睛、鼻梁，最后靠近她耳边，状若疯狂

    “你本该属于我。既然要走，那就把这具身子还给我罢。”

    柴菜菜勉强瞪大眼，惊悚地看到，男人的眼瞳已经完全变成纯金色

    她心惊肉跳，紧闭双眸承受着他全身重量。

    仿佛一叶小舟在狂风骤雨中摇曳，恍惚中，她看见一段回忆

    小小男孩坐在巨大的黑暗中，他双手染血泪流满脸，正将一颗巨大龙心一口一口吞噬，好几次他都吃不下去，但他身边，留有一口气的龙王温声道

    “孩子，我龙族传承就是如此，你别怕，吃掉它。”

    男孩子大声哽咽，哭得嗓音嘶哑，一边支支吾吾地喊着“父亲”，一边听话的将生生血肉塞进嘴巴里。

    不知过了多久，垂死的金龙终于闭上眼，小男子猛地丢掉手里的巨大肉团，扑倒在地大口大口呕吐起来

    从此以后，他没了腿。

    他们不是百姓传颂的那样人化金龙，他们生而为龙。

    小男孩逐渐长大，人们对他恭恭敬敬，但他们不知，小男子天生能感知人类的情绪。

    他们尊敬他，但他们的目光无时无刻不在说

    “看，他没有腿，好可怜。”

    “大秦帝国是不是要覆灭了。”

    “天生至尊又怎么样，还不是个残废”

    小男子冷着小脸站在不远处，一个个将那些嚼舌根的杀掉喂狗。

    自此之后，他阴冷多疑，不再相信任何人。

    直到遇见那个小姑娘。

    他的世界终于有了稍纵即逝的光。

    哪怕小姑娘总欺负他，捏他的脸，要他背着满院子跑，他也甘之如饴。

    柴菜菜看着小小的身影在眼前消失，突然微笑起来。

    原来自己小时候这么可爱，原来自己曾经给过他为数不多的温暖。

    真好。

    她勾着唇角，一滴眼泪顺着面颊滑下来。

    伏在她身上的秦久泽一顿，整个人僵硬住，犹豫片刻，伸手摘下了她的泪。

    然后，他听到小姑娘梦呓般说了句话。

    她说“阿泽小哥哥，你别哭。”

    极为漂亮的丹凤眼中，金色褪去，秦久泽整个人突然颤抖起来。

    他感觉自己呼吸困难，猛地往后一仰

    月亮从厚厚地云层中探出身，朦胧月色之下，是一副美丽娇俏的容颜。

    他双瞳一缩，喉结上下滚动，不可置信地看着少女。

    呼吸逐渐急促，他伸出手指碰了碰她，也不知道是怕自己在做梦，还是怕她下一秒会消失。

    冰凉的手指和温热的肌肤相触，柴菜菜怀中的龙珠突然变得滚烫，她瞬间转醒。

    然后看到

    窗外，云层之下出现了冲天光柱。

    通道打开了

    她惊讶的看着秦久泽，下一秒房门被撞开，三个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是索英达、奶娘，和贤妃

    柴菜菜极为惊讶，脑海里突然响起某一天秦久泽在她耳边说的话。

    他说

    “索英达我放回去了，我从未伤害过任何一个你在乎的人，你别怕。”

    “你”

    “你”

    此时此刻，没人关注外面的惊天异响，也顾不上出现的三个人，他们凝视着彼此，似乎很多话想说，但是来不及了，因为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出现，拉扯住柴菜菜破窗而出，向着光柱冲去

    秦久泽瞬间变作本体，巨大的金龙之体猛地抓住她，但只抓住一片衣角，他怒吼一声，最后听到的，只有小姑娘留下的半句话

    “忘记我吧，我从来”

    世界安静了。

    一切恢复原状。

    秦久泽呆坐在一片狼藉的屋内默默无语。

    直到启明星升至最高处，不远处响起整齐划一的巨大马蹄声，他才终于低头轻叹

    “真的是你，所以你一直都在骗我忘记是不可能的，秦囡囡，自你降生那天起，你该属于我，只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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