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5章 第55章

作品:《魔主的白月光

    爹爹醒来了。

    那时候, 已经是大婚前一夜,朝朝正在最后一遍试穿嫁衣。

    层层叠叠的柔软布料穿上,最后再披上宽大的袖衫和霞帔,几个请来的绣娘不由轻轻抚摸霞帔上凤鸟的花纹, 感慨“小姐的手艺, 未免太好了。”

    这身嫁衣是朝朝自己绣的。

    大多数女孩子的嫁衣是请来京中的好裁缝绣娘织成, 新娘子在绣好的嫁衣再绣上几针,讨个吉祥,就像婷姐姐, 她的嫁衣便是宫中特赐的布帛, 由宫中御衣坊十几个江南绣娘不日不夜几个月精心绣出来的。

    但朝朝的嫁衣是她自己做的。

    “那可不。”秋秋来凑热闹, 给朝朝拉拉褶皱正正发冠,哼道“她有事没事就绣这身嫁衣,绣了好多年, 当宝贝一样, 可等到如今要穿了。”

    朝朝摸着嫁衣的花纹, 闷不吭声。

    这时正院传来欢喜的喊声

    “大爷醒了”

    朝朝和秋秋一愣,瞬间睁大眼睛。

    朝朝想都不想就要往正院跑,秋秋回过神连忙拉住她“你先把嫁衣脱了,明天就大婚了可千万不能弄脏了。”

    朝朝直接从嫁衣华美的外衫钻出来,随便扯过一件外衣, 边穿边往外跑。

    “嗳”

    朝朝跑到正院外, 清微叔父正从里面出来, 看见慌慌张张的朝朝,连忙叫住她,轻声嘱咐“你爹爹醒了,他身子不好, 我没敢把你苍穆叔父和寒家孩子的事告诉他,你也不要露口风。”

    朝朝用力点头,清微叔父露出笑来,让开门“快进去吧,你爹想你呢。”

    朝朝冲进门去。

    夜色笼罩,屋中只有烛火照亮昏黄的光影,她爹爹半靠在榻上阖着眼,披着件很厚的外衫,脸色苍白,他的眼窝微微陷进去,因为病痛与疲惫,泛出憔悴的青色。

    他的身形清瘦,头发已经全白了,病痛与衰败像最残忍的怪物,无孔不入蜂拥侵蚀着他的生命。

    但当他听见声音,抬起头看来时,那眼神仍是海一样安泰与温柔。

    “朝朝。”

    那刹那,无法形容的疼痛与委屈冲上心头,所有一直压抑的情绪瞬间崩溃。

    “爹”

    朝朝扑过去,她像一只终于找回巢穴依靠的幼鸟,泪水和哭声一起尖锐地倾泻出来“爹爹”

    衡玄衍眼眶湿润,他温柔抱着哭得全身哆嗦的朝朝,还像小时候哄做噩梦的小娃娃睡觉一样,轻轻地耐心地拍她的后背。

    “不哭,不哭。”他轻轻地哄“我们朝朝委屈了,不委屈,爹爹醒了,不哭不哭。”

    朝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有好多好多的委屈,可她说不出来。

    “爹,您能不能别睡了。”她乱七八糟地哭说“您这次睡了好久,我都要嫁人了,我要嫁给褚无咎了,我把、把令牌给他了,我要他去做我要嫁人了,您别睡了,您别睡了”

    “不睡了不睡了。”衡玄衍温柔说“爹爹在这里呢。”

    “爹知道我们朝朝要嫁人了。”衡玄衍轻轻擦着她脸上的泪水,笑道“不哭了,哭得都不好看了。

    “这是好事,我们朝朝变成大姑娘了。”衡玄衍笑说”可不哭了,要高高兴兴的,明天还要做新娘子,爹爹为你戴盖头。”

    被爹爹哄着,仿佛重新有了安全感,朝朝的哭声渐渐小下来,她抽抽搭搭,像一只小海豚,终于重新窝回长者宽厚温暖的肚腹下面。

    缓了好一会儿,朝朝吸了下鼻子,瓮声瓮气“爹,我做了一件很大的事。”

    衡玄衍没有问是什么事,他只是轻轻拍着她,说“朝朝,你是我的孩子,是我唯一的传人,爹爹相信你,在做对的事情。”

    朝朝心里酸涩。

    这个世上,只有爹爹,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爹你不要想我。”

    朝朝揉了揉眼睛,瓮声瓮气“虽然我要出嫁了,但大婚后,我会去和褚无咎说,很快回来住的。”

    “好,好。”衡玄衍笑“都听你的,想什么时候回来住就回来住。”

    朝朝这才安心,又趴下去。

    她哭了一大通,被他这么说,像一下有了依靠,安心下来,后知后觉的疲倦涌上来,累得眼睛都睁不开。

    “睡吧。”衡玄衍柔和摸着她的头发“好好睡一觉,明天爹为你戴盖头,送你出嫁。”

    第二天,从清晨外面就放起连绵的爆竹声。

    大礼从下午开始,朝朝一层层穿上华美艳红的嫁衣,宗族亲朋中的女性长辈都聚在屋中,看着请来的全福婆婆为她梳头,一面梳,一面大声说喜庆话,梳完头发便挽起繁复的鬓发,簪钗落冠,然后婷姐姐走出来,温柔为她簪上最后一支凤钗。

    容妆正好,便该出发了。

    朝朝扶着侍女的手跨过门槛,走出去,一出去就看见喧闹的爆竹声,已经是黄昏时分,到处都挂起明亮的红灯笼。

    她走进正厅,爹爹已经坐在正中央,他今日不似往日穿着朴素,换了一身暗红色的宽袍,白发簪在正儒冠后,山风泰影,神容柔和,竟是很好的气色。

    众宾客们悄悄看着在高坐的宰辅,都不相信他病重过。

    众人看着他这模样,重又想起这十来年的威仪,不由心生瑟缩,皆低头不言,不敢有半分逾矩。

    在所有宾客的注视中,朝朝走进正厅,跪在衡玄衍面前。

    衡玄衍拿起旁边的红盖头,低眉温柔望着她,说“朝朝,爹爹愿你与所爱之人情意相合、白头偕老,一生平安,快乐如意。”

    朝朝忽然哽咽。

    他把盖头轻轻放在她头顶,朝朝的视线被红色遮住。

    朝朝的手被宽厚的手掌牵住,爹爹牵着她走出去,红灯笼的光透过盖头,在无数宾客簇拥中,朝朝看见一道修长的人影。

    他穿着同样大红的喜服,静静站在那里。

    朝朝隐约感觉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是褚无咎。

    朝朝鼻子更酸了。

    她感觉爹爹握着她的手,放在另一只更温热年轻的手掌里。

    “褚无咎。”她听见爹爹说“记住我说过的话,记住你许过的承诺,从此以后,我把我的朝朝交给你。”

    褚无咎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朝朝才听见他低哑的声音“好。”

    褚无咎向衡玄衍折了折身,然后牵着朝朝的手,慢慢往外走。

    衡玄衍站在那里,看着这对红衣的小儿女牵着手走出去。

    清微忽然听到低低的咳嗽,空气中隐约漫开血腥气,他猛地扭头,震惊道“大兄”

    鲜血从年长者唇角落下来,衡玄衍只是慢慢抹去,他站在那里,很低声地咳嗽,在清微急切要扶他回去的时候,轻轻摆了摆手。

    “没事,没事。”他笑着“我们朝朝出嫁了。”

    “这样的大好日子,我要好好看着。”

    清微嘴唇轻颤,却说不出话。

    他扶着衡玄衍,看着那对年轻的新人走出大门,挺拔的新郎君站在那里,牵着少女的手坐上喜车。

    吹唱喜闹声伴随着车队的马轮声渐渐离开,衡玄衍露出欣慰的神容,闭上眼,一头栽倒下去。

    “大兄”

    褚无咎扶着她出了门,登上喜凳踩上马车,就松开她的手,去旁边的马匹翻身上去。

    好像没有半点流连。

    朝朝心里酸酸的,也倔强地不看他,扭头就钻进车厢里。

    于是她不知道,新郎坐在马背上,一直垂眼看着她,直到她钻进车厢里,才收回视线。

    旁边的禁卫长褚毅抬手,示意车队前行。

    朝朝坐在马车上,行过长长的路程,被扶下车。

    黄昏落下,天光渐沉。

    按照大婚的仪程,这时候该去正厅拜堂。

    朝朝抬起头,隔着红盖头,看见褚无咎高坐在马上的身影,那身影居高临下,没有半点情谊。

    她突然有点赌气。

    “我和你大婚了。”她吸着鼻子“你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说好的大婚时候动手,整座京城都沉浸在热闹中,秦王府和宫城也疏于防备,是最出其不意的好时机,都快拜堂了,他怎么还不出发,再晚就宫禁落锁了,可别出什么差错。

    那身影没有说话,过了片刻翻下马,走向她,带着某种可怕的压迫力。

    朝朝莫名有点怵,想后退,但没有,她昂起头,倔强看着他。

    褚无咎看她站在那里,昂着脑袋带鼻音说话。

    这是他们的大婚。

    她是急,拜堂都等不及。

    活像真是一个交易。

    褚无咎突然感觉自己十分可笑。

    快活像脆弱的浪花被翻压进万丈海底,长久压抑的怒火倏然爆开,变成一种嘲笑,一种恨意,一种扭曲的毁天灭地的毁灭欲。

    青年面无表情,他攥在手里的牵红绸带越攥越紧,直至彻底崩裂,碎作湮粉。

    他翻身下来,逼视到她面前,说“好。”

    “我当然守信。”他说“衡明朝,这是我给你的第二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是你自己辜负的。”

    “你不要后悔。”他轻柔说“你记得,是你自己活该。”

    “送王妃回房”

    他把断碎的牵红绸带扔进她怀里,转身上马,勒转马绳转身“走。”

    一直沉默护送在旁边的霍肃眼神忽变,褚毅猛地抽出长剑举起。

    刹那间,整个披着喜服的队伍声音一滞,成百上千的军士扯下胸口的红喜团,露出冰冷泛着寒光的甲胄和马背的刀剑武器,所有人整如一体地调转马头,如铁灰的潮水,乘着将坠的天色向宫城冲去。

    “”

    朝朝被甩了个东西,她下意识抱个满怀,低头一看,是牵红绸带,被撕碎了大半。

    “”

    朝朝一下气快炸掉。

    褚无咎大混蛋有病脑壳有病

    什么都扯坏,这是牵红绸带,这怎么能扯坏

    朝朝又委屈又生气,她把坏了的绸带抱在怀里,转身愤愤往屋里走。

    褚无咎的院子她来得比自己家还熟,很快就到了,只不过往日素雅的院子此时也都作大婚装饰,到处是红灯笼和喜字,和平日清冷素贵的风格大不一样,让朝朝还有点不习惯,但又有一点点忍不住的高兴。

    朝朝走到屋里,侍女们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还没有拜堂,新郎就突然带军走了,新娘子倒是轻车熟路回屋来。

    大家不明白,但隐约感觉到一种风雨欲来的不安,见朝朝进了屋,小心翼翼问她是否去冠更衣。

    朝朝犹豫了一下,摸摸盖着的红盖子,摇头“不要了,就这样。”

    “你们别怕,就在院子里待着,该做什么做什么。”说着,朝朝把手里扯坏的牵红绸带递出去“你们帮我把嫁妆箱里找块新的红绸布出来。”

    她还是有点小迷信的,一块坏掉的牵红带算什么呀。

    大家听她不疾不缓,才渐渐有些安心,各自忙碌起来,朝朝走进里屋,看见床榻,也都铺上一层金红龙凤被褥,被褥上撒着满满一层桂圆红枣花生莲子。

    朝朝莫名脸一红,犹豫一下,还是过去,她坐下来,各种果干有点硌屁股,她就扫了扫,扫出一小块地方,重新坐下来。

    过了会儿,有人给她送来新的红布,朝朝放在膝盖上。

    周围都安静下来,只有火烛爆开小小一声响。

    朝朝心里紧张,有些担心,却又有种更强烈的莫名的信心和坦然。

    虽然褚无咎偶尔有点混蛋,朝朝想,但他还是真的很有本事的。

    他一定会赢的。

    朝朝始终端坐在床头,有人请她用晚膳,她摇头不想吃,只说“先热着吧,等容王殿下回来再一起吃。”

    这一等,等到黄昏落去,夜幕笼罩大地,月上梢头,换了好几支烛灯。

    旁边的侍女心疼,轻声说“容王殿下很快就回来了。”

    “小姐受委屈。”旁边有人说“也不知什么事要定在这时候,这新婚之夜,太委屈了。”

    朝朝摇了摇头。

    正事是第一要紧的,这是她愿意的,她不觉得委屈。

    但是

    她轻轻摸着红盖头,又轻轻摸着膝盖的红绸布,和身上柔软漂亮的嫁衣。

    这真的是她等了很久的日子。

    朝朝突然很想他。

    她真的很担心他。

    等褚无咎回来,她不和他犟了。

    她先服软就服软吧,他脑壳有病,她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她先认输好了,哄他就哄他,她认了算了。

    都成婚了,她们以后就好好的吧。

    “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

    朝朝一下跳起来,扯下红盖头,往外跑。

    她跑出门,看着石阶下大步走来的几个将士,是褚毅,不是褚无咎。

    “褚无咎呢”朝朝着急“容王殿下呢情况怎么样了”

    “见过王妃。”

    褚毅单膝跪下,抱拳沉声道“特来回禀王妃,一切顺利,京中各处皆在掌握,我军已夺宫城,陛下、太后禁足太液池偏殿。”

    朝朝浑身彻底放松下来。

    “凉王呢”朝朝先问这个。

    “凉王已经伏诛。”

    “太好了”朝朝咬牙“留下他的脑袋,我要把他的头颅祭在邓家旧址前。”

    “其他还有什么。”

    褚毅迟疑一下,低声说“我们攻占秦王府时,秦王怒而不受制,欲刺殿下,殿下刺了他一剑,神策军数箭齐发,秦王已死。”

    朝朝怔了一下。

    她不想秦王做皇帝,想押着秦王去寒二哥他们衣冠冢前磕头,其实没想过杀秦王。

    但皇权之争从来腥风血雨,秦王那样狂傲的人,宁死不服,是很正常不过的事。

    朝朝沉默了一下,点点头,连忙问“我姐姐呢,婷姐姐没事吧你们绝不能伤她”

    褚毅突然沉默。

    “怎么了”朝朝生出不详的预感,她厉声“我姐姐怎么了我不是说过必定要保护好她她怎么了你说话啊”

    难道他们误伤到婷姐姐了还是婷姐姐被吓坏了难道她真的对秦王感情很深,激愤恨伤过度,一时想不开自己了不会啊不不不

    朝朝直接要往外跑。

    “王妃殿下,秦王妃没事。”褚毅艰难说“秦王伏诛,秦王妃受惊昏迷,殿下把秦王妃接进宫中了。”

    “”

    褚毅跟着殿下,见过无数刀光暗影,但从来没这么绷着神过。

    他眼看着年少的王妃僵在那里,然后,那纤瘦的身影,渐渐地开始颤抖。

    她慢慢转过身来,秀气青涩的脸庞无比苍白,她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说什么呀。”

    “我姐姐怎么了。”她问“褚无咎把姐姐接进宫,请太医给她治病吧。”

    “也许。”褚毅低下头,哑涩说“秦王妃昏倒,殿下也许是怕您担忧,把秦王妃接进宫里医治。”

    “哦。”

    她讷讷出一声。

    然后是一阵死寂的沉默。

    褚毅看着年少的王妃突然低下头,用袖子不断擦脸。

    她没有出声,可那细弱的、小小的哽咽声,不知为何叫人特别不忍。

    她瓮声瓮气“我姐姐没什么事吧。”

    褚毅不忍心,低低回答“秦王妃没有受伤,只是略受了惊吓。”

    “嗯嗯。”朝朝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终归是我对不起婷姐姐。”她是想扯出个笑来,但比哭还难看,她低下头,小小的像是说给自己听“这世上的道理大概就是这样,因果轮回,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这样也好。

    这样也挺好的。

    她擦着脸,衣摆蔫耷落在地上,慢慢往回屋里走。

    褚毅忍不住“王妃”

    “别叫我王妃啦。”朝朝轻声说“叫我衡姑娘吧。”

    她没有再看褚毅,就慢慢走上台阶,走回屋里。

    “王妃”

    朝朝抬起头,对上无数双讷讷忐忑的目光,抿着嘴巴勉强笑了笑,她抹了抹脸“没关系,我们赢啦,都没事了。”

    “大家帮我换身衣裳吧。”她说“就换我从家里带的衣服,找一件过来吧。”

    大家面面相觑,不敢安慰,讷讷应声,悄然散开了。

    朝朝怔怔看着喜床散落红枣桂圆,刚扯下的红盖头就半搭在床头,她摸了几下,坐下去,轻轻摸着身上的嫁衣,

    “”

    再忍不住,她整张脸皱起来,晶莹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一颗一颗,在布料上湿漫开。

    她的夫君喜欢她的姐姐。

    他不会娶她了。

    这一身她亲手绣的、绣了好多年的嫁衣,

    再也不会有机会穿了。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