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2章 第 62 章

作品:《宋玉章

    下午银行关门, 一箱子的英镑又换成了法币,柳传宗将之一摞一摞又整整齐齐地码在架子上。

    还有四天。

    还有四天的太平日子可以过。

    三亿美金的空缺纵使神仙来了也不可能一下子变出那么多钱来,两万英镑实则是连杯水车薪都算不得。

    宋玉章半靠在墙上, 问道“宋振桥给宋齐远留了多少钱”

    柳传宗将最后一叠法币码好,回过身道“三千万美金。”

    宋玉章轻笑了一声,“他倒是好本事,一把年纪,能整出十倍的亏空。”

    柳传宗自卖入宋家后便一直受到宋振桥的重用,不是明面上摆在那好看的, 而是实实在在的心腹,被宋振桥调教成了个没心肝的忠仆,然而这种忠心随着宋振桥的死而彻底烟消云散, 他现在便只剩下了没心肝, 宋玉章对宋振桥的讥讽没有引起他心中丝毫的波澜。

    “把银行的账本拿来,要真账,我不想看那糊弄人的东西,”宋玉章顿了顿,怀疑道,“有吗”

    “有。”

    真账本全由柳传宗手书,宋玉章翻阅账本, 心想柳传宗可真不是凡人,明知道这银行千疮百孔窟窿无数,竟还能每日若无其事地在他身边做事。

    宋玉章一目十行地翻了几页, 看得眼睛酸胀,干脆合上了账本, 直接问柳传宗, “假使那三千万美金还在, 银行能撑多久”

    “只能撑到年底,年关难扛,怕是不行。”

    宋玉章手掌轻抚着账本光滑的表面,问道“有什么大数目新要到期了”

    “有,歌华公司存了一笔十万美金,这个月底便要到期。”

    十万美金原对银行来说不算什么大数目,但对于现在只存两万英镑的宋家银行来说,便是整个掏空了都填补不上。

    “下个月呢”

    “下个月最大的一笔数目是两百万美金。”

    “两百万”

    “是,是运输局廖局长的。”

    宋玉章气笑了,“他怎么不存花旗银行”

    “我们应承的利息要高一些。”

    宋玉章简直无话可说,他拿起账本又前后翻看了几页,发觉宋家银行的利息是越来越高,水涨船高的缘由也很容易猜到,银行亏空大,只能用高利息来吸引存款,这般饮鸩止渴,能拖延一日是一日,等到真正毒发的那日,也必定是要一命呜呼了。

    “他没有想过要挽救么”

    “整个海洲有能力助银行度过难关的唯有聂孟两家,从前老爷便多次试过与两家合作,都未成功。”

    宋玉章静默不言,望着空荡荡的金库,真是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气。

    在金库伫立良久,宋玉章将账本交还给柳传宗。

    “明天早上8点,接我来银行。”

    早上八点,田光耀梳洗完毕,同家中妻女告别,聂家来接他的车已然到了,田光耀道“劳烦先送我去趟宋氏银行。”

    田光耀家住得离宋氏银行不远,赶着八点半银行开门之前到达,打算银行一开门去办头个业务,这般便不用等得太久。

    银行门口稀稀落落已经有人在等待,想必都是同他一般心思。

    八点半,银行门一开,田光耀便赶着进去办了取款,取了一千块钱,预备给过两日生辰的妻子买一个金手镯,取完钱方往外走,便进银行门口的保镖护着人进来。

    来人身材高挑修长,合身全束进了剪裁精良的西服长裤之中,迎面走来时披着一身金灿灿的阳光,面容则是说不尽的英俊华美,田光耀画过无数人像,双眼如炬地盯着来人,惊诧地发觉此人骨肉皮相竟是无一不可入画。

    去聂家的路上,田光耀一直在想那张脸,想海洲竟然还有这样一位风流人物,在车上便忍不住打听,“宋家银行今日来了位好俊俏的贵人。”

    聂家司机见多识广,笑道“您说的是宋五爷吧。”

    田光耀边听边点头,“我是听说宋家有位五公子生得很出色,没想到真是这般出色。”

    “哈哈,”聂家司机爽朗道,“田先生难道未听小少爷念叨过”

    田光耀道“小少爷”

    “小少爷同宋五爷很要好,就是喜欢宋五爷长得好。”

    “哦,”田光耀恍然大悟,“小少爷常念叨的玉章哥哥”

    “对了。”

    田光耀同人有说有笑地到了聂家。

    聂家家风好,仆人们都进退有度又不死板,同聂家那位大爷一般令人如沐春风,给的工钱也足,聂伯年又可爱乖巧,田光耀很是喜欢这一份兼职的工作,虽说同行之中有觉得他巴结权贵的,然他自己不在意,给聂伯年授课完毕后,又随着聂茂去见传说中的聂二爷。

    田光耀教授聂伯年的时日不算长,也就三月有余,对聂饮冰是只听其人,不见其身,聂茂替他引荐时,他便习惯性地先将人从骨到肉都在心中评判了一遍,认为聂饮冰英姿勃发,眉目俊朗,也是位标准的美男子。

    “田先生,请坐。”

    聂饮冰伸手请田光耀入座,坐下之后便直抒胸臆,请田光耀为他空口画像。

    田光耀人呆了一瞬后,道“这我未必画得来啊。”

    “不妨一试。”

    聂饮冰的态度很坚决,田光耀也算是见多识广,知道这是不好说话的主,便取了画板纸笔,悉听尊便。

    “他生得一张不长不短、不宽不窄的脸,从正面瞧会觉着他面颊微微有些凹陷,浓眉,浓得不粗野,长眼、双眼皮,睫毛卷曲,很长也很浓,高鼻梁,从侧面瞧鼻子很挺,嘴唇不厚不薄,上嘴唇微微凸出一个尖,脸上一个斑点也没有。”

    田光耀听得发昏,小心翼翼道“敢问是男是女”

    “男人。”

    田光耀拿着笔按照聂饮冰的描述下笔开始绘画,然而没画几笔便被聂饮冰叫了停,“脸有些长了。”

    田光耀此生都未觉着画画是如此困难之事,在聂饮冰的指手画脚之下,他忍无可忍地说道“聂二爷,您不如等我画完再说像不像。”

    聂饮冰觉着田光耀简直是无理取闹。

    下笔已经错了,难道还能画出个好结果来

    他虽真的闭口不言,但却是田光耀没画几笔,他便摇头,田光耀看在眼里,觉着聂饮冰简直是在无理取闹。

    田光耀画完之后,又被聂饮冰挑剔得一无是处,恨不得立即摔笔走人。

    正在这时,聂茂及时赶到,说田光耀肯定是画累了,让他先休息休息吃点东西再画。

    聂饮冰对此只评价了两个字,“饭桶。”

    田光耀气得险些撅过去。

    聂饮冰离开后,聂茂给田光耀悄悄塞了个信封,同时说尽好话,大意是我家二爷人不坏,只是所思所想所言所行都有些异于常人。

    田光耀看在钱的面子上也不再多说,只道“大爷和小少爷都是那样的好性子,二爷可真是与众不同。”

    聂茂嘿嘿一笑,“二爷就是这样。”

    聂茂安顿好了田光耀又去看聂饮冰,聂饮冰正立在花树下。

    “二爷,田先生是海洲画人像的行家,您耐心些,一定能画成的。”

    聂饮冰一言不发的,心里对田光耀的本事很看不上,他目光凝视着不远处一棵正在悄悄结果的石榴树。

    “他爱吃石榴。”

    聂茂听了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道“谁”

    聂饮冰没回答。

    聂雪屏说他那句话会引起误会,聂饮冰便一夜未睡,辗转反侧地怕赵渐芳因他这句话已经死了。

    若是赵渐芳真死了,他该怎么办

    其实他也无非还是那句话。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宋玉章仍是立在二楼长久地看着银行往来的人群,人倒是不少,只是人再不少,这些普通人的那点存款也还是不顶用,就算只存不取,月底那十万美金都未必拿得出。

    沈成铎昨天晚上来了趟宋家,宋玉章看他焦急,心中很明白他越是将沈成铎往外推,沈成铎便越是觉着他有什么好处瞒着想独吞。

    宋玉章双手扶在栏杆,深深地低下了头。

    沈成铎那里愿意给一千万美金。

    一千万美金

    三千万美金都保不了宋振桥的一条命,一千万美金有什么用

    沈成铎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他若收了这一千万美金,想必海洲会有不知多少眼睛日夜都盯着他与宋氏银行,到时候真是想脱身也难。

    若有这一千万又不知能将银行撑到何时

    说不定沈成铎慢慢会放松警惕,到时他再

    宋玉章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即便是这样的绝境,他能脱身的路也不止一条,如若顺利,说不准他也能带走一大笔钱远走高飞。

    可他脱身了,余下的人该怎么办

    宋玉章目光落在银行大厅之中。

    来往人群同昨天未曾有什么分别,依旧是熙熙攘攘、一无所知。

    宋玉章双手紧握住栏杆,额头轻碰在冰冷的木头上。

    柳传宗站在一旁,始终静静地陪着他。

    待到中午时,宋玉章道“去吃饭吧。”

    柳传宗陪同宋玉章去了银行附近的一家法国餐馆,宋玉章要了两客的套餐,套餐中配了足有八杯酒,服务生给他倒酒时,便被宋玉章指挥道“倒满。”

    服务生略微有些惊诧,向他解释道这些酒不过是为了配菜,浅尝则指即可。

    “倒满。”

    宋玉章喝足了那八杯酒。

    赌,他倒是不擅长,喝酒,却可以算是海量。

    八杯洋酒下肚,他面不改色,只是肚子撑得慌,连菜也没吃下几口。

    田光耀也吃不下菜。

    一上午,他以惊人的速度画出了三张画像,聂饮冰的评价始终是没变过“难看”,同时用眼神与表情含蓄地骂他是饭桶。

    田光耀本来就生气,偏聂饮冰没有食不言的习惯,吃饭的时候也一直在挑剔他的画作,挑剔来挑剔去,田光耀听出了聂饮冰是个门外汉,倒也不是嫌他画得不好,而是嫌他画出的人物不够好看。

    本来聂饮冰那些描述就模模糊糊的不成样子,田光耀也是凭感觉硬着头皮来画,既然聂饮冰嫌他画出来的都不够好看,那他就画个“好看”的吧

    田光耀没吃几口,便一头钻进了客室,打算画出一副绝顶的美男子图画。

    他这人对于人的脸堪称过目不忘,脑海中迅速调出了早上在银行惊鸿一瞥的面孔。

    脑海中的画面非常之清晰完整。

    身后披着阳光,从头到脚都光辉灿烂的一个人物,包括对方所穿的服饰佩戴的丝巾领带都异常的清晰。

    田光耀先前只是在画人脸,此时便决定画个全身像出来,画骨肉俱佳的人物,心情也会好些。

    田光耀唰唰几笔,先勾勒出大致的轮廓,随后便由肩膀先画起。

    那位宋五爷面容太过出色,他要留着最后再画。

    田光耀这次画起来因是随心所欲,故而很快心平气和,全情投入在了绘画之中,聂饮冰进入客室都未引起他的注意。

    聂饮冰看他没有画脸,只先画了人架子,倒未曾出言不逊。

    因为觉着田光耀这个架子画得还不错。

    赵渐芳就是这般潇洒的大骨架子。

    聂饮冰心道“人像画得不怎么样,身体倒还画得不错。”

    宋玉章中午喝了许多酒,回银行没一会儿酒劲便上来了,便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觉,睡着睡着被楼下的动静又给吵醒了,叫柳传宗进来一问,说是有一群人在下头闹事。

    “你们拿些假票据来我们银行换钱,就不怕被抓进巡捕房么”

    “你少吓唬人,孙家七姐已经说了,这票据是真的,你们行长亲口认下的,钱都给她换了,还想不认账”

    “就是,我们这票据跟孙家七姐的一样,凭什么给她换不给我们换”

    “凭什么”

    “让你们行长出来让他给我们换”

    宋玉章双手插在口袋之中,带着微醺的醉意看着楼下哄闹的人群,看了一会儿后对柳传宗道“去请他们上来,他们若是不肯上来,就叫人把他们押上来。”

    闹事人群中有男有女,年纪轻的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大的也有五六十岁,加起来共十余人。

    宋玉章坐在沙发上,单手按压着额角,眼尾上挑着扫了那几人一遍,他将手放下,指了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道“把他拉出去毙了。”

    那男人目瞪口呆,几乎是一下傻了。

    柳传宗毫无感情地应了声“是”,指挥着保镖将人从背后制住。

    那人如梦初醒,大叫道“杀人啦,杀人啦,光天化日,没王法了”

    宋玉章抬了抬手,“把他的嘴堵上。”

    柳传宗取了自己的手绢,直接堵住了那人的嘴,同时命保镖将他按倒在地。

    宋玉章道“这里是海洲,王法王法上写着聂孟宋这三个字,你不知道”他站起身,走向剩余的那群人之间,忽地拉出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啪”地一声用力甩了那人一耳光,随后便将人推到保镖那一侧由保镖抓住,他转过脸看向剩下几个变成惊弓之鸟的众人,缓缓道“敢来这里撒野,都不要命了”

    众人未曾想到孙家七姐口中心善俊美的行长一出手便如此心狠手辣,忙跪倒在地求饶。

    宋玉章看了柳传宗一眼,道“先把这两人拉下去。”

    “是。”

    柳传宗指挥着保镖将两人一起带走。

    跪倒在地的几人都瑟瑟发抖地靠在一处,眼睁睁地看着两人被拖了下去。

    “说吧,”宋玉章重又坐回沙发上,“谁指使你们的”

    剩下的人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战战兢兢地出来说了。

    原来这十余人中,有三位的确是受那钱老三欺骗的苦主,有被骗钱的,有被骗物的,像孙七姐一般,就是被骗了个孩子。

    “钱老三说,这是银行的票据,到了时候可以多领十块钱,我叫人看了,都说是真的,我看时候也就是这两天,多等个几日就能多十块钱,我就信了”

    “钱老三出手阔绰,待人也随和,我们真看不出他是骗子。”

    “老爷,老爷您行行好,我们这里统共加起来也就七百块钱,您行行好,赏给我们吧。”

    宋玉章扶着额头,沉默一会儿后,道“其余人呢”

    还是那少年答话,“他们是来帮忙的,我们人少,闹不出动静,他们帮我们,要到了钱,我们就分给他们一成。”

    宋玉章点了下头,目光重又看向那几个人,那些人面上神情充满着恳求希冀。

    “这些票据既是假的,那我们银行便不可能给你们兑换。”

    那几人顿时面若死灰。

    宋玉章道“冤有头债有主,该寻得谁便是谁,并非我们银行出了差错,便不该我们承担,倘若真如此,日后人人都可以拿假票据来换钱,银行岂不是乱套了”

    众人也知他说的有理,便只能默默地一个接一个离开。

    待众人离开之后,柳传宗也回来了。

    “那两人你没真毙了吧”

    “没有,警告了一通,将他们放走了。”

    宋玉章酒气未散,深吸了一口气后又慢慢吐了出来。

    冤有头债有主。

    作孽的人也并非是他,那些人要怎样哭天抢地,真正也怪不到他头上。

    能拖得最后一刻再走,已是仁至义尽。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