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第32章

作品:《太后万安

    太皇太后回到慈宁宫, 招呼皇后进殿说说话。

    皇后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对方之前已经出言维护太后,对自己也放低了姿态,便从善如流。

    落座后, 太皇太后问起皇后这一阵都在忙什么, 处理六宫事宜可吃力。

    皇后照实答了“太后这几日一直亲自帮衬,手把手教孙媳, 倒也摸出了些门道。”

    不知何故,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

    皇后讶然相看。

    太皇太后苦笑, “哀家只是在想,有些人真是天生的人精。”

    皇后释然, 笑若春花, “奇才么,必然是聪明绝顶, 而且最善活学活用。”

    “是啊, 毕竟带过几十万军兵,执掌过两省政务,她肯提点你,便是你的福气。”

    “孙媳也是这么想。”

    太皇太后话锋一转, “贵太妃那边,哀家敲打过她了, 让她不要再管东管西, 没事就在宫里礼佛抄经。”

    皇后避重就轻,“可惜孙媳不礼佛,不然也能经常过来陪您。”

    太皇太后自然晓得她说的是客气话,“宫里的事刚上手,不要懈怠。哀家就不消说了, 什么都帮不了你,有什么不懂的,只管去寿康宫请教。”

    皇后诚恳地应是。

    李江海蹑手蹑脚地走进寿康宫的书房,收拾起地上的镇纸碎片,找出一块新的放到案上。

    案上的画纸已经不见了。他瞥一眼字纸篓,果然,里面多了一些碎纸沫。

    裴行昭正透过一扇半开的窗望着外面,转头瞧他一眼,有些奇怪,“怎么跟做了贼似的”

    李江海还在为遗诏的事情心虚,闻言跪倒在地,如实说了,“奴才又怕先帝又怕您,而且以往也没这种事的苗头,想漏口风都找不着机会。”

    “你的可取之处就是傻实在。”裴行昭和声道,“过去了,忘了吧。”

    “谢太后娘娘”

    “把阿蛮唤进来。”

    “嗳”

    片刻后,阿蛮进门来,手里一个托盘,上面有一壶酒,一个酒杯。她斟满一杯酒,放到裴行昭手边,道“喝吧,这回奴婢纵着您喝。”

    裴行昭笑了,从一格抽屉的夹层里取出一个白瓷瓶,“交给监视那老匹夫的暗卫,每天取一点儿用到他伤口上,七日即可。”

    “这是什么药”阿蛮要打开药瓶。

    “你这爪子怎么那么欠揍”裴行昭拍她的手一下,“不是好东西,不许碰。”

    阿蛮眼波流转,“不是好东西,是什么东西”

    裴行昭顿了顿,执了酒杯在手,把座椅往后挪了一段,双腿斜伸到案上,“陆麒、杨楚成受刑时,伤口染了这种毒。他们就算活着走出监牢,也会成为废人,会很难熬,活不了几个月。”

    “我不是手欠,是嘴欠。”阿蛮鼓了鼓小腮帮,“那老匹夫指使人干的”

    “嗯,查实了。”

    “我这就去拿给暗卫。”阿蛮快步而去。

    裴行昭喝了一口酒,在心里算着日子,拿不准陆雁临、杨攸何时进京。

    收拾姚太傅那一路的人,其实应该交给她们亲手去做,但两个女孩子不似她,没那么多歪的邪的歹毒的主意,所以,她就先添油加醋地拾掇着,只当解闷儿了。

    韩杨来见裴行昭,进门后,先留心打量裴行昭的神色。

    裴行昭斜睨他一眼,喝完杯里的酒,“倒酒。”

    “是”韩杨笑开来,给她斟满一杯酒,放到座椅扶手上,“刚刚真担心您在闹脾气,进来就挨通骂。”

    “多余。”裴行昭弯了弯唇,“韩琳那小混帐怎么还不回来又猫哪儿去了”

    “您派人送到府里的芳菲姑姑,绣艺特别好,韩琳想跟她学两手。再有,长公主、镇国公和英国公以前没挖出来的底细,她也要进一步查一查。”

    笑意到了裴行昭眼中,“如此就好,我只是担心她又跑出去惹祸。”

    韩杨感激地一笑,“属下说正事儿”

    “嗯。”

    韩杨道“静一的确出自罗家。”

    “竟是真的”裴行昭执起酒杯,把玩着,“我看过庵堂历年来的账目,没见罗家给静一送过香火钱。”

    韩杨解释道“因为罗家存心隐瞒,他们从不曾扮做香客照应静一,而是每年私下里给静一一笔银钱,算起来,有好几十年了。”

    裴行昭颔首,“说来听听。”

    韩杨娓娓道来

    静一年幼时病痛不断,好几个出家人都说,她不容于俗世,遁入空门方可得清泰平安。

    罗家又观望了三二年,见她情形愈发不好,只好忍痛把她送到了寺庙。那时罗家还在祖籍,在官场没声望可言,怕她因为出身反遭歹人觊觎,对外只说她染了时疫,移到庄子上去将养。

    过了几年,静一在师父的潜移默化之下,落发皈依佛门,彻底断了尘缘。

    罗家的顾忌和以前一样,谎称她偶然间遇到了得道的女道长的青睐,被带走了,留下口信说不会再回俗世。其后,再不曾主动提及此事,不消几年,外人便淡忘了,再往后,便是无人记得。

    等到静一在佛门熬出头,来到京城自立门户,做了一个庵堂的住持,罗家祖辈的人也已官居四品,迁居到京城,暗中照旧时时贴补静一,寻机见一见,明里则是毫无干系。这情形,一直维持到如今。

    裴行昭听完,释然一笑。虽然是暗中来往,罗家与静一的情分并没断,而且算得很深厚。

    她思忖片刻,吩咐韩杨“你去找阿妩,让他给你选块儿玉佩,你拿去裴府,赏给裴三小姐,再把查到的这些告知裴三夫人。”

    “就这样”韩杨问,“不想个法子磋磨那个蔫坏儿的东西”

    “我不整治她,不意味着她活得起。”裴行昭淡然道,“在她眼里,我又不是善类,认定我悬了把刀在她头上。”

    韩杨一想也是,应声而去。

    这几日,裴显和二夫人分头行事,颇有进展。

    裴显去找许彻借人手,许彻听他给出的理由关乎太后,很爽快地应了,从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府中好手里选了十名借给裴府,也没收裴显带去的厚礼,说你偶尔赏他们些买酒钱就得了,横竖我经常不能着家,他们跟着我也是闲待着,你要是真缺人手,把他们长期留下也成。

    裴显大喜过望,顺势领了这份厚重的人情,说府里实在是没堪用的人,这样的话,我就委屈他们到裴家屈就了。

    因许彻如何都不收礼品,便从别处着手,打听到他的母亲钟爱太后的墨宝、珍珠饰物。前者家里是一样都没有,手里倒是存着一小匣子成色上佳的珍珠和一套南珠头面,便一并取出来,差遣能言善道的管事送了过去。

    随后倒是没被退回,也就是说,许彻领了裴家这份心意,让母亲收下了。

    人手有了,裴显又已反复思量,便十分缜密地安排下去,让新得的十个人各自挑选府里的侍卫小厮管事分头行事,一步步走近、触及裴府近十余年来暗中发生的是非。

    二夫人那边,差遣亲信查问老夫人、大夫人、三夫人过往中不妥、怪异的事,心里真正时时关注的,只有三夫人。

    上次三夫人从宫里回来,踉跄着进到卧房,便将仆妇关在门外,贴着门坐在地上,痛哭到入夜。

    二夫人过去看了两趟,一次只听得到哭声,一次是边哭边喃喃低语,无法听清说的是什么。

    当夜,三夫人不哭了,却独自闹腾起来,把卧房里能摔的、砸的物件儿全毁了。

    二夫人赶过去,命仆人撞开门,只见三夫人赤脚站在地上,穿着中衣,披头散发,状若癫狂,双脚被残渣碎片刺得鲜血淋漓,竟是毫无知觉的样子。见到一行人闯进去,神色显得很是困惑,又笑,觉得她们莫名其妙的样子。

    把人绑了不合适,由着她势必闹成笑话,最终二夫人命管事火速请来一名女医,请教之后,熬了碗令人迅速昏睡的药,强行给三夫人灌了下去,待她入睡,才得以医治伤到的双脚。

    那天之后,三夫人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倒不只是脚伤的缘故自己派人去抓了止头疼的药,明显是醉大发了,后反劲儿太厉害。

    二夫人顾及着三房的闺秀宜家,把她唤到自己房里,安排识文断字的丫鬟陪她看书习字、下棋、侍弄花草。

    那三天,宜家虽然记挂着对外称病的母亲,却又时时开心得像个小孩子。她在房里的时候,手边的消遣,只有做不完的绣活。

    二夫人瞧着她与三爷裴洛酷似的眉眼,有点儿心酸。

    三夫人能起来了,二夫人为着宜家,专程过去找她,“如今府里的情形你也知道,大可以让宜家四处走动,学学诗书礼仪。”

    三夫人垂着眼睑,说“二嫂说的是,你知不知道可信的女先生”

    “以前教宜室的那位女先生不错,今年本想清闲一年,我们去说说,应该能来。”

    “那就有劳二嫂了。”三夫人起身取了个荷包,木着一张脸,“给先生的束脩,其他的你看着安排吧,横竖我也不懂那些。”

    二夫人很烦她这个要死不死的样子,但想到宜家笑容灿烂的小脸儿,便不介意帮人帮到底,当下也不客气,收了荷包,一半日就安排妥当,命管事妈妈把余下的银钱送回到三房。

    从那次之后,据三房的下人说,三夫人再没开口说过话,即便亲生女儿给她请安,她也只是点点头,摆摆手将人遣了。时常独自在院落附近转一转,望着一个地方出神。

    这倒好了,闷葫芦变成了哑巴。二夫人暗里啼笑皆非,得了闲便好生宽慰宜家,把那孩子唤到自己房里用饭。

    三夫人终日在想的事情,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开启了多年来从不敢触碰的记忆之门。

    十岁的小少年行简,六岁的小女孩行昭,样貌都秉承了父母的优点,漂亮得不似真人。

    小少年的步调总是优雅安闲。

    小女孩总是朝气蓬勃,灵动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

    行简看到她,总会逸出真诚亦璀璨的笑,恭恭敬敬地行礼,唤一声“三婶”。

    行昭跟她亲近不起来,但也因为哥哥而尊敬她,会微眯了大眼睛对她笑,有模有样地行礼,用稚嫩动听的语声唤“三婶婶”。

    兄妹两个的笑好美,眼睛好亮。

    宛若两道温暖的阳光。

    那时常在心里嘀咕怎么会有这么好看又懂事的孩子,那个妯娌,怎么配有这样的孩子。

    后来呢

    后来,一道阳光归于泯灭,一道阳光被乌云遮蔽。

    她没脸跟任何人说,在护国寺给行简供了一盏长明灯。

    她没脸问行昭,离家后的漫漫七年,身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行简不在了,消亡了。

    永远的。

    行昭走至荣华之巅,路却是由尸山血海铺就。对于一个女孩子,一个明明该千娇百宠着长大的闺秀,那需要多坚韧强大的心性那样的心性,是否与哥哥枉死、流离他乡有关

    又怎么可能无关

    看到想到自己的女儿,三夫人便会联想到那对兄妹,想行简在世时所有能记起的事,猜测行昭十来岁的时候是何光景,末了便又会想,如果经历那一切的是自己的女儿

    心被剜了一般的疼。

    往往下一刻便会摇头否定。不会的,宜室不会经历那样的磨折,因为行昭即便能狠心殃及无辜,也不会殃及不谙世事的孩子。

    但是,真的不会么裴行昭凭什么不能以牙还牙

    是她先连累无辜的,是她先做了最残忍的事。

    事情总是这样,预料的笃定的,在实际面对的时候,根本是另一番情形。

    当初她能很快说服自己,放下负罪感,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这是自己没想到的。

    如今她以为能够因着夫君有恃无恐,能够照常度日,实际迎来的却是惶惶不可终日。

    行昭的威势、霸道、愤怒、心寒、苍凉历历在目,种种相加,终究形成了一把无形的刀,悬在她头上,刺在她心头。

    权倾一方的裴郡主,不着痕迹地杀个人怕都是寻常事,何况是当今太后。

    她的生涯,已走至无望。活着的作用,恐怕只是给太后平添几分对罗家、宜室的迁怒,害得他们毁灭得彻底。

    那么

    尝试着做出最终的决定,有条理地安排一些事的时候,一名风姿俊朗的少年出现在她面前。

    少年表明太后亲卫的身份,言简意赅地说了静一与罗家的渊源。随即道辞,阔步离开。

    他甚至不曾问她一句,想不想主动招认些什么。

    是了,行昭说过,不会再问她,也不会问罗家。

    三夫人走到院子里,呆立许久,恍惚中听到下人在说,太后娘娘赏了三小姐一块玉佩,和田白玉,雕篆着兰草,三小姐爱不释手。

    三夫人的手慢慢地握成拳,越来越用力,直到指甲刺入掌心,刺得她生疼。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脚步决然地回到房里,心里有了定夺。

    裴家那边查到的事,裴显隔一两日就亲自整理出梗概,亲笔誊录下来,通过锦衣卫送到寿康宫。

    他和二夫人都通过讯问内宅外院的下人,证实了三夫人曾与静一暗中来往,最近四年,罗家大太太到裴府看女儿、外孙女的次数很频繁,直到先帝驾崩。

    再者,裴显围绕着静一查到了一件事最近几年,裴行浩曾数次前去护国寺,每次都是小住三两日。

    有一名小沙弥记得,好几次都有头戴斗笠的人到访,裴行浩为来客紧闭房门一半日,促膝长谈,至于谈的什么,因为要守着规矩不能探听,而且声音低,实在不知情。

    此外,裴二夫人特地请裴显告诉裴行昭一件事昨日,三夫人连续三次派丫鬟、婆子到生药铺买药材,买到的药材列出了个单子。二夫人不明就里,也有些不安。

    裴行昭看着那个单子,记得是所知的几个方子里必用的。

    她笑了笑,吩咐前来送信的锦衣卫“告诉二夫人,三夫人只要不用到别人身上,就不用管,只当不知情。”

    锦衣卫称是而去。

    一旁的阿妩听出了些苗头,想了想,神色归于漠然。

    这日,皇帝心情大好一早上朝,姚太傅的两份折子由镇国公代为送到御书案上,一份是告病假将养半个月,一份是请求皇帝秉承先帝遗诏,请皇太后、长公主共同摄政辅国。

    朝堂之上,张阁老、镇国公和英国公也相继出列,所求亦是两女子摄政之事。

    皇帝当即命冯琛请来先帝遗诏,诵读给文武百官。

    百官早先都有耳闻,四名托孤重臣又同时提及,自是没有任何异议。

    皇帝又立刻遣人请太后、长公主到朝堂之上,再次宣读先帝遗诏。

    裴行昭与晋阳接旨领命。

    摄政之事,尘埃落定。

    礼部尚书出列,询问太后、长公主摄政的礼仪、细节,不外乎就是两女子听政时,座位设在哪里,得了准话,他得带着堂官督促着安排妥当。

    皇帝望着裴行昭。

    裴行昭道“哀家的意思是,若遇大事,在御座两侧加两把椅子就是了;平时每日午后,皇上和重臣理出要紧的事,哀家与长公主到养心殿亦或御书房参与议事。”

    每日天不亮起身跑到金殿枯坐半晌的差事,她才不干。

    晋阳一笑,颔首附和。

    皇帝晓得裴行昭最烦人说废话,而很多官员的习惯就是长篇累牍半晌才说重点,那么她上朝就等于受罪,那就免了。

    于是,他也表示赞同,事情便这样定下来。

    接下来,皇帝又说了若是需要太后、长公主代为批阅奏折时的一应细节,命礼部与内务府从速制出二人日后要用的印信免得地方官看到批阅的折子觉着不对,闹出不必要的风波。

    林林总总的事宜一样样安排妥当,已经时近正午。皇帝宣布退朝,请太后、长公主、五名阁员、镇国公和英国公到养心殿用膳,毕竟日后要经常碰面,有必要先聚一聚。

    皇帝的好心情只维持了一天,翌日早朝上,于阁老上奏,提出获帝王亲封的勋贵、武将所得赐田过多,诸多官员的家境比起他们,形同穷苦百姓与大财主,因此心怀不满的人越来越多,若不及时拿出个安抚的章程,众人的怨念迟早爆发,引得朝野震动。

    四名言官不待皇帝说话,同时出列附议。

    皇帝忍着气,问他们何为安抚的章程。

    他们一致认为,应该收回赐田,造福百姓,还打着“秉承皇太后爱民之心”的旗号。

    皇帝暗暗气得肝儿颤

    勋贵之家,有多一半是因军功得到爵位;如今数得上名号的武官、郡主、县主,都是先帝在位期间因战功获得赏赐。

    内忧外患的年月,能及时化为银钱的东西都要充入国库以备军需,帝王能赏赐官员的,不外乎是宅邸、良田。

    而他们针对的便是这些人,再进一步,针对的便是最得军心的裴行昭。

    皇帝根本想不出,裴行昭能用什么理由否决这提议她爱兵爱民如子,惠及百姓的事,她从来是不打波澜地赞同,可是这一次,切实损伤的却是那么多拥护她的武官的利益。

    而武官的利益,可是舍生忘死一身伤病换来的。

    这招也忒损了些。

    皇帝说押后再议,又处理了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便退了朝,急匆匆赶到寿康宫,义愤填膺地说了原委,末了道“一准儿是晋阳那个祸胚的主意她府邸起火的那日,她怎么就偏偏不在呢居然让于阁老几个祸水东引,一再强调这是奉行您爱民之心。”

    裴行昭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喝茶。

    皇帝见状,不敢再说气话,也端茶来喝。

    裴行昭放下茶盏,明眸光华流转,“皇上刚刚给哀家提了个醒儿,哀家也祸水东引就是了。”

    这会儿,皇帝的脑子实在转不动了,直言请教“这话怎么说请母后赐教。”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