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湿气较重, 冉梓又伤了腿，因此总会在些阴雨天气中疼痛难耐。

    她虽一直忍着未说，但成烨却能察觉到, 只是此番回京并不止单单述职那般简单, 他们一时半会并不能离开东陵。

    “你是说成烨让我先回去”

    冉梓看着牧南微微蹙眉，继而又问“何时启程”

    牧南“少将军明日卯时会来送大人出城。”

    明日卯时

    冉梓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怎么这样赶。

    她抿了抿唇刚还想要问什么，却又在看到他冷漠淡然的神情时将话收了回去。

    今日若来的是牧北或许还能问个一一，可若是牧南的话，想必是多一个字都不会同她说。

    于是她压下一肚子疑惑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成烨一直到翌日寅时才踏马归来，而冉梓也就这样在院中等了他一宿。

    “不是同你说的卯时吗”他翻身下马，拧着眉峰向她走去。

    “反正睡不着。”她扯动唇角仰头看他, “为什么要我走”

    “你的腿在北方更好恢复。”他笑道。

    冉梓就这样紧紧地盯着他的瞳孔企图寻出一丝异样，可是并没有。

    “只是因为这样”她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 “但我并无大碍, 不过几个月我等得了。”

    况且她一直配合治疗, 如今已经好了许多, 说不定用不了多少时日便能尝试离地走路, 根本无需先回朔北。

    “我知道。”他叹，“只是此行路途遥远, 你若同我们一道定是受不了那般颠簸。”

    只此一句冉梓便懂了。

    此番随行的轻骑兵是朔北军中最为精锐的三千亲卫, 而他们作为戍守边关的将士除了必要的留京时间，自然是要尽可能多的缩减路程耗时。

    若她跟着，必然会影响行军进程。

    不得不说成烨十分明白如何说服她。

    冉梓眼眸微敛, 双手垂在腿上，十指交叉握紧，终是点了点头。

    由于她本没什么行囊, 所以出行十分精简，为了保证她的安全成烨派了些暗卫随身护她。

    他将她送至城门外，而此时才刚刚到卯时。

    天边泛起鱼肚白，遥远的地平线上耀眼的胭脂红缓缓在地面铺散开来。

    迎着初晨的阳光，冉梓被随侍推到了马车之内。

    在即将动身之际她蓦地撩开了车帘，颤颤的目光对上那迎光而立的挺拔少年。

    朝阳初上，光落在他的脸上，于他通身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光晕，那熹微晨光将他的影子向后拉得很长。

    她就这样望着他，一股莫名的不安与难舍涌上心头。

    就好像要远别许久一样。

    “我等你回来。”

    他看着冉梓嫩白的手指勾住窗帘，另一只手轻轻趴在车窗边，发丝顺着轻风飞扬，美得不可方物。

    她这温顺的模样让成烨心口一紧，随即对她扬唇笑道“好。”

    话音落下的同时，车轱辘转动前去，那被碾压的尘土在车尾后扬起漫天黄沙。

    成烨一路凝视着她离去的方向直至它变成一小团黑影，最后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

    而不知何时那拢在袖中的手掌已然紧攥成拳，掩盖在衣袖下的小臂因这力度暴起条条青筋。

    “少将军，那边已经安排好了。”

    “一切以她安危为重。”

    说完这句话成烨收回视线，墨发随着他的抬步飘动，他终于向城内走去。

    七月初十，皇帝设宴含元殿，为庆太后六十寿诞。

    金顶红墙的巍峨宫殿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上好白玉铺造的殿内中央衣着艳丽的舞姬极尽妖娆。

    主位上的皇帝东方耀一袭金黄龙袍，头顶冕旒不怒自威，在他身旁的太后衣着庄重，年过花甲却丝毫未显龙钟老态。

    原本属于皇后的位置现在被曹贵妃所替代。

    她极其年轻，不过双十年华，身着水蓝翠烟衫，肩若削腰若柳，眉眼顾盼生辉，端的是个绝世美人。

    而那下首官员则按照官阶依次往后，成烨与成宇泽这类最高阶武将自然是与丞相相对平齐。

    眼前是歌舞升平一派祥和，可那暗中却又不知翻涌着何等阴谋算计。

    “早听闻成少将军年纪轻轻便军功显赫，今日一见果真是风姿卓越。”丞相曹鸿才忽然开口。

    不待成烨有何反应，成宇泽笑答“不过是年少气盛，得丞相大人这样的三朝元老夸赞，犬子实在是当不起。”

    闻言曹鸿才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笑得一脸深意“成将军切莫妄自菲薄，自古英雄出少年，老夫前几日还听闻成小将这刚来东陵不久便破了桩冤案。”

    一言既出，殿内歌舞丝竹戛然而止，霎那间众人的视线皆转向那端坐于镇北大将军身侧一直未曾出声的玄衣少年身上。

    本是静默吃酒的成烨在听到对面曹鸿才的多次点名后弯了唇角。

    这就按耐不住了吗

    他放下手中的酒杯缓缓抬眸，眼尾轻扬，只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丞相大人过誉了，这次能为冉院使平反冤案更是多亏了您的帮助。”

    如若不是曹鸿才，恐怕今日贵妃所坐的位置还属于皇后。

    曹鸿才大笑两声，随即目光转向主位的东方耀，拱手道“这平反冤案是大，可老臣这处的冤案也不可不做理会。”

    东方耀隔着珠帘眯了眼，然后明知故问“不知丞相所指为何”

    曹鸿才余光瞥向波澜不惊的成烨，俯首道“老臣理解成小将破案心切，只是那大理寺少卿丰向明着实死得冤枉。”

    在座谁人不知那日成烨领着一众亲卫闯入大理寺救了个女子

    虽说那女子是冤案受害者，但现在细细剖析来看，成烨所杀的也是个朝廷命官。

    “按照我朝官律，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成少将无故杀了朝廷命官”

    东方耀端坐在上听着讨论声渐起，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成宇泽拧眉侧视他，嘴唇紧抿，虽有担忧却未发一言。

    只是成烨却并未因为这些声音有什么波动，只见他缓缓起身，在众人探视过来的目光中向上行之一礼。

    “陛下，臣先斩后奏确实有罪。”

    “先斩后奏”东方耀看着他，等他下文。

    成烨却忽地转向曹鸿才问道“听闻丰向明曾是丞相大人的门客”

    曹鸿才点头“不错，正因如此老臣才对这成小将的所作所为颇有存疑。”

    三朝元老培养出几个官员并非什么奇异之事。

    成烨轻笑“那便说得通了。”

    于是在众人疑惑的视线中，他向后示意，牧南便呈上了一沓书信令牌，其中不乏当初在柔然截取商队的物什。

    不得不说冉元正所掌握的证据实在太多，也难怪糟了杀身之祸，许多断掉的证据链在此全部补齐。

    曹鸿才的脸色在见到那些东西时僵硬了一瞬，但到底纵横朝政多年，不过眨眼他便又恢复如初。

    “不知成小将所言何意”

    成烨没有回他转而看向上方的东方耀“陛下看看便知。”

    东西被呈上高台，随着手指的翻动，东方耀的脸色越来越沉。

    元嘉七年，抽税白银五十万两，运送私盐南下至淮南中转水路又北上朔北。

    元嘉十年，私运军火通柔然。

    元嘉十三年

    而这桩桩件件的通关文牒皆有属于丞相的符印。

    “丞相如何解释”东方耀猛地将一沓文书扔下，面沉如水。

    曹鸿才立马撩起官袍跪于下首悲戚开口“这丰向明竟如此私用老臣官印，是老臣识人不清，老臣有罪”

    成烨冷冷地看着他那行云流水的演技，可在下一瞬他便发现了事情的蹊跷。

    不对劲，东方耀的反应很不对劲。

    果不其然在曹鸿才一番解释后他收敛了怒色“看来成小将这先斩后奏并未用错人。”

    “若非成小将，老臣或许还被这贼人蒙在鼓里”

    事情转变得太快，明眼人皆知其中问题绝非如此简单，可却无人敢提出质疑。

    毕竟陛下都已经亲口表明了立场。

    成烨还想说什么，但被太后不耐打断。

    “好了皇帝，既是误会一场便莫要多费口舌了，上朝还不够你们谈，非要谈到哀家寿诞上来”

    她深处后宫鲜少过问朝堂之事，对此也并不感兴趣。

    “母后说的是。”东方耀笑着颔首。

    眼看着场面又要恢复方才其乐融融的假象，成烨却并不想给他们这个机会。

    “陛下这个决断是否做的太轻松了些”

    “是朕忘了，成小将处置罪臣有功，理应得赏，来人”

    “报”

    突然一侍卫火急火燎地从外赶来。

    “陛下，边关加急，柔然突袭了我军边防，现下现下已经破了边境三座城池了”

    “胡说”

    没待东方耀出口，成宇泽已经拍案而起，他眉头紧蹙，随即向东方耀道。

    “陛下，朔北军防守坚固，就算我等未在军营也绝不可能被如此轻易攻破，这其中定有蹊跷，还望陛下恩准臣立即动身前往朔北迎战柔然。”

    “大将军都说了这其中有蹊跷，万一这奸细便混在你们之中，岂不是放虎归山”忽然一小官员起身反驳道。

    “你什么意思”

    成宇泽凌厉的目光扫射而去，到底是在沙场上浴血多年的首帅，只此一眼那小官员便不敢再言。

    被这样质疑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最大的侮辱。

    可上方的东方耀没有开口应准让他更加不安，成宇泽再次抱拳欲言却被打断。

    “朕以为爱卿所言极是。”

    这句话如同一颗炸弹投掷到成宇泽心中，让他错愕半响。

    就在此时牧北面色凝重地在成烨身后低声道“少将军，我们的人饮水中参杂了迷药，现下无人能顺利起程。”

    听言成烨后槽牙猛地咬紧，拢在衣袖中的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东方耀如此明目张胆地护着曹鸿才，这在座官员竟无一人敢发声。

    面对外敌入侵的第一时间竟不是立马采取迎敌对策，而是怀疑他们这些军中将领。

    现在连他们的亲卫也

    突然，方才觉得的不对劲都似乎能隐隐串联起来。

    这样想着，成烨倏然抬首便对上了东方耀似笑非笑的眸子。

    东方耀看着那张与东方旭极为相似的脸心中的恨意骤然而起。

    这么多年，他以为东方旭死了便一了百了，可他为何偏偏还有个儿子

    自己的母亲也永远都在意着为他翻案，殊不知当初襄王一事便是他一手造就。

    他能杀东方旭一次，又怎会奈何不了他的儿子

    这次顺着太后的意让成宇泽将他带回来，他就没想过让他完好的回去。

    “陛下，老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曹鸿才道。

    “说。”

    “老臣以为这通敌柔然之人必然熟知两国地形，老臣听闻成小将多年前便在柔然潜伏多年，精通柔然语言，今日那丰逆贼叛国的证据似乎也太过完备，只是老臣不知哪里得罪了成小将，竟要伪造丞相官印污蔑于我”

    若说他前面的话还算委婉，而最后一句已然是在认定成烨通敌卖国并栽赃于他。

    成烨嗤笑“臣还是没有曹大人演技十足。”

    既然曹鸿才这样撕破脸皮，那么他也没必要再装什么了。

    “陛下，阿烨在三年前为禹朝所立之功大家有目共睹，曹丞相未免太过偏激了。”成宇泽沉着脸，可那愤怒已然快要压抑不住。

    他一直以为东方耀没有给旭翻案是因为案件敏感又证据不足，可今时今日他忽然觉得并非如此。

    或许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一同读书习武的挚友。

    “臣以为曹大人言之有理，应当对成少将及朔北军彻查。”

    “臣附议。”

    “臣附议。”

    刹那间殿内乌泱泱地跪下一大片人。

    “陛下，臣以为平息边关战事才是当务之急，如此质疑朔北军会引得其他将士心寒。”沉默许久的左昊明忽然起身。

    “左将军此言差矣，若不找出奸细军中将士才是如履薄冰。”曹鸿才道。

    “你”左昊明气极，他本就看不惯这老匹夫，奈何他作为武将嘴笨，比不得曹鸿才巧舌如簧。

    “昊明，为了将士安心，朕也无可奈何，便只能暂时委屈成少将了。”东方耀状似无奈。

    “来人，将成少将押到天牢。”

    “陛下”成宇泽上前一步欲将成烨拦到身后，可成烨却比他更快。

    此情此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已然看明白今日这皇帝的真正目的。

    从头至尾这位皇帝在乎的都不是国土是否沦丧，而是他的位置能否保住。

    而他成烨今日必不可能走出这大殿。

    与其如此倒不如省些无畏的挣扎，他倒想看看这人究竟会做到何等地步。

    “希望陛下能还臣一个清白。”成烨隔空与东方耀对视，目光交织间燃起无形的硝烟。

    沉重的枷锁与镣铐被加在他身上，可他的身姿依旧挺拔如松，未曾有任何畏惧。

    此时成烨的眼神太过平静，平静到在东方耀眼中他的身影开始缓缓与多年前的东方旭重合。

    他记得那时的东方旭也是这样毅然决然，纵然身处囹圄却没有半分屈折。

    可他最讨厌的便是这种惺惺作态。

    思及此处东方耀明黄龙袍中的手紧攥成拳，可表面却依旧是那深明大义的帝王。

    他俯视众臣，然后稳声开口“三司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人。”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