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2章 1995·夏

作品:《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大哥大没有想象的沉。青豆掂了掂, 又还给傅安洲,忌讳地不再看他“别乱想。”

    坏事不能老提,说着说着会成真的。

    “不打一个吗”傅安洲不放心。

    “首先, 现在六点,他没起床呢, 其次,我跟他说什么, 说我刚吐了一下”她无奈地摇摇头, “太不像话了。”

    见她往校外走,傅安洲不放心, 跟在后头。

    说实话, 他有点担心青豆状态。她吐的反应, 确实和安清辞怀方子语那会差不多。早上呕吐,闻不得味。

    “豆儿。”他唤她。

    青豆没有理他。

    她想自己骗自己,可身后傅安洲的脚步声不断提醒她,喂喂喂, 有个麻烦事儿没搞明白呢。

    哎烦死了

    走到公交站台,上清山的车子迎面摇晃而来。看来是缘分了。你看, 这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

    她暗自叹气, 头也没回地扎进早班车,傅安洲在关门前,也上来了。

    青豆有公车月票, 傅安洲没有。他从厚厚的黑皮夹里掏出一张一百的,递给背木箱的售票阿姨。

    阿姨这边刚上班,木框子里只压了几张简单的五块十块,不耐烦道, “没有小票子吗”

    青豆扫了眼他那颇为猖狂、纸票厚得压不住的皮夹子,心里又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六毛钱,帮他付掉了车费。

    “你随身带这么多钱干吗”她带一张都嫌多。

    傅安洲捏起皮夹,好玩地往她面前一送“有时候结账要用。”

    那钱夹的丰厚程度,足够青豆这样的好孩子生出歹念。黑压压的百元大钞,她得写多少小说啊。

    二十分钟左右,城市建筑逐渐矮去,脚手架们出现在郊区边缘。到上清山附近,云彩越发变幻莫测,美得让人有点绝望。

    青豆下车,抚心口舒了好一会气,才能继续走路。

    傅安洲在香店和袅袅笼屉前犹豫,“要买香吗你能闻吗”

    他以为青豆是来烧香拜佛,祈祷平安的。青豆说“给我买两个馒头吧。”

    傅安洲问“要葱花卷吗”

    “不要葱。”她平时爱葱,这几天却不能闻见一点葱味。啊啊啊啊啊烦死了。

    他要了四个馒头,一边掏钱一边清嗓“那能爬山吗”

    他俨然已经把她断定为一个有身子的人了。要换做平时,青豆肯定要认真解释,别瞎想,但今天,她实在没力气。

    “我不爬,我就来找个人。”青豆已经看到他了。像棵树一样,扎在山脚。

    青豆不喜欢别人等她。虽然他们没有明确约定,但青豆猜到张数昨天那话的意思是邀请她一起爬山。

    她可以不来,但她管不住自己的脚。

    她现在啊,真是管不住任何事。

    青豆走到张数跟前,递给他一个馒头。张数今天很精神,换了新oo衫,抹了发油,眼镜擦得锃亮,“来了。”他嘴角的笑意放大,朝傅安洲点了点头,“男朋友吗”

    青豆摇头“不是,是朋友,陪我来的。”

    张数点头“对对,得注意安全。”

    荒郊野岭,来见个陌生男人,确实要带个朋友一起。青豆的考虑很周到。

    青豆从昨天的情绪里走了出来。她拒绝爬山,跟张数明说,“我哥前两年剃度了,一切都挺好的。”

    张数点点头,仰头望向山上茂林掩映中的庙宇“我就去看看。不打扰。”

    青豆说“他不在这座山。”

    张数一愣“是吗”

    张数不知道他在哪里。

    80年的大年夜,他被赶出来,流落街头,后来是走回的姑姑家。一百多里路,一边问一边走,一旦走错,就浪费几公里的脚程。

    他和青柏失去联系。他在东城上大学,一年只够回来一次。他写过一次信去北京工业学院,没有收到回音,后来去过程家村找他,不敢靠近,只假装路过的路人,经过那户人家。

    那天青豆家敲锣打鼓,请了师傅做法驱邪。他垂头丧气,联想到,自己可能就是那股邪气。

    知晓青柏退学是前几年,张数在镇上碰到当年一起在师范高考的同学。对方落榜,上了大专,现在是镇上小学的校长。他说,你知道吗,我们那届第一名,退学做和尚去了。

    说时已是物是人非。

    张数在上海工作多年,对宁城的事一无所知,更别提南弁镇了。再是沸沸扬扬,南弁镇也只是中国数万个城镇之一。

    于是,张数又去了一趟程家村。

    和传闻中一样,青柏家没有人,双开木门上落了两把重重的锁。外墙贴着面驱邪铜镜,把他照得清清楚楚。

    他没敢问近邻,跑远点问了个老乡,那人说,这家散了。

    他不信,又找了个老乡,说法又变了,说这家举家迁往南城,因为儿子在那里。

    张数以为,那个儿子是青柏。

    青豆没有说大哥在南弁山,而是说“我过阵子去见大哥,问问他想不想给你知道他在哪儿。”

    “你别找他,”张数摇头,“我并没有要打扰的意思。”

    他只是想远远看看。最后一面,夜里太黑,他没能看清他,手边也没有一张照片,这成了他多年的心病。此后再与人告别,他都要做那个最后转头的人。

    “我不问也要去见大哥的。”青豆懒得与他纠缠,话说明白,转身就走了。

    傅安洲像个观音兵,鞍前马后地跟她又回了公交站台,手上还拿着两个馒头。

    他提醒她吃馒头,别饿着。见她接过,又问“要不要去找素素”

    青豆烦躁“期末一堆事儿呢。”

    为告别广州师兄,迎接九五年毕业季,摄影社要举办一次毕业影展,展示他们这两年的摄影成果。

    这是第二次举办,经验比上次多。

    上次他们就拉了条横幅,白布黑字写上“南城大学摄影社影展”,在林荫道旁抓了十棵树做壮丁,挂了几百张照片。尽管简陋,还是吸引了好多同学前来欣赏,一度造成林荫道拥堵,也因此引起了社团老师的重视。

    第二届影展,经费和人力都很充足。

    这次他们铆足了劲,充分利用社内每一位成员,又是选照片,洗照片,评照片,又是做画报,想标语,影印传单,借设备,沟通场地。程青豆肯定是重要一员,任务相当繁重。

    她的脑子里,并不想要主动找顾弈。

    但架不住顾弈主动来找她。

    顾弈一个月的门诊班结束,回实验室做假牙,一副又一副,每天闭眼眼前全是牙齿。虽然有补贴,但是很无聊。一般下班时,他会用实验室的电话打给青豆。

    那大概是四五点钟,食堂和校舍充斥了浓郁扑鼻的饭菜香味。

    也是除了大清早和大中午,青豆想吐的第三时刻。

    金津捧着饭盒进来,激动得手舞足蹈“豆儿顾公子又来电话了”

    很好,拜她所赐,全楼都知道她和顾弈有一腿。

    快大四了,高年级的女生基本人手一个男朋友。女生校舍楼里时常有男生川行,逗留,玩闹。

    校园严打鸳鸯的势头没坚持几个月,又放逐生长了。

    在下一个教训来临之前,他们应该都很自由。青豆面如土色,隐隐意识到自己可能就是那个教训。

    如果人在家里,她会直接拒绝接听。但金津已经开始怀疑她了,她不能露出异样,只能憋着呼吸,穿过食物的香味,往公用电话走去。

    甫一接起,还没吱声,顾弈如有感应,低低笑了。

    不知怎的,听见那磁性的笑声,青豆心忽然静了。

    她不知道说什么,便说了见读者的事儿“早上去爬山,还撞见了傅安洲。他现在好牛啊,酒局能喝到天亮,资本家的日子就是这样的吗”

    她想轻描淡写,模糊掉大哥上山的原因。顾弈确实没问,避开了她一直不愿提起的事,转而接道“然后你们一起去爬山了”

    顾弈预料到两人碰上,不会只打个招呼。

    “我只是去赴约,没有爬山。不过我们一起坐车去了上清山,呼吸没有粉尘的好空气。”市内大兴建筑,日日灰蒙蒙的。山脚空气好。

    山上最好的地方就是,没有葱油香气。

    他问“累吗”听她声音好像没什么精神。

    “不累,但是很冷”

    “六月底了,还冷”顾弈在西城,热得都想推光头。

    “冷啊。”青豆苦脸,“这两天老冷了。”

    人冷或者憋吐的时候,会牙关打颤,喉咙发紧,说不出话,继而产生深深的绝望。

    周六早上,阳光特好。

    青豆将自制海报一一张贴,发完宣传影展的传单,忙活到中午,终于得以脱身。为此,她还推掉了和金津一起自习复习的约定。

    金津烫了头老气的卷发,怨气载道,愁眉苦脸,听说青豆都不陪她了,非常伤心。

    青豆有什么办法,她的胃肠道反应已经强烈到她无法鸵鸟装死了。还有三门考试,十一天的时间,她不会每天都要忍受这样的痛苦吧。

    “素素大仙,救我”坐车出发前,青豆特意跑去电话亭给素素发去消息。

    素素是侠女再世。

    昨天傅安洲打来电话,顾左右言其他,吞吞吐吐问青豆来没来找她,她就觉得不对劲。

    今天收到这条消息,在青豆来之前,就找好了职工病历本。

    青豆这事儿早有预兆。素素上周去学校跳舞,碰上青豆吃冰。她奇怪,“我们月经不是一起来的吗我昨天来了,你没来吗”青豆摇头,称可能晚了吧。当时素素看她那傻样就想问,真的只是晚了吗。但她没问,她也抱侥幸心理,说不定就是晚了吧。

    清南区卫生院里,青豆比素素想的要平静许多。

    她们报的是假名字,叫张素芬。检验单上写的也是张素芬,尿检结果说她有了。

    青豆看到结果十分冷静,还谢谢人家。

    素素愣了。之前自己等结果总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今天看青豆不急,出结果的这半个小时她也不急。真就像没事儿似的。

    检验师从窗口给他们递条,素素看青豆冷静的表情,差点以为和她听见的不是一个意思。

    她拿着病历本,拉着她去医生办公室“要不要打电话给顾弈。”

    青豆摇头“不要。他知道了特别烦。”

    顾弈能怎么办肯定烦死了。

    不管他怎么办,都会影响她考试。她还有三门没考呢,这几天得抓紧时间看书,没心思跟他扯皮。

    素素正要进去,青豆拉住了她“你别进去,病历本上会写结果的。我们走。”

    “不进去问问吗”

    “不进去。”青豆还是走了。顺手扔掉的,还有那张手写的化验报告单。

    她不想留下痕迹。

    到家,青豆睡了个昏天暗地,顾弈打来电话,她也没醒。迷迷糊糊记得栀子推她接电话,她困得半死,随口应付,“就说我冷。”

    青栀肯定如实转达了。她对人类的话外之音一向没什么察觉。

    顾弈周日早上又打来电话。

    青松转接时嗤笑了一声,“长途电话不要钱啊”这小子实在是太把他妹子放心上了。不过,这事儿小时候就看出端倪了。他端着粥,咬着油条,依靠门框,特八卦地听他们打电话。

    青豆闻见油条味,很不舒服。但她还是忍住了。

    青豆招呼时嘴巴是闭合的“嗯。”

    “昨天发传单发了多久累得从下午睡到早上刚子单位都收到你们摄影展的传单了,他说要去看。”

    摄影社确实邀请了在南城市工作的师兄师姐。青豆“嗯。”

    嗯什么嗯。顾弈“嗯”

    嗯什么嗯青豆语调平静地让他不要再这样打来电话了,很烦人。

    顾弈听出她语气不太好“怎么了冷了”

    “嗯。”

    “昨天我妈说,南城最近最高温度30度,早晚也就二十三四度样子,冷吗”

    “冷。”

    “冷”

    “冷”

    青豆挂完电话,关上房门,把自己闷在了没有油腻味道的房间。她坐在缝纫机前,认真列出最近的计划。

    复习科目,考试时间,摄影展工作,还有放暑假时间、暑期安排

    她了解关于流产为数不多的信息就是,如果不要孩子,她可能要休息半个月。

    这半个月正好在暑假,如果她处理得当,应该能掩人耳目。

    写到一半,青豆脑子一团乱麻,左圈圈右圈圈,不知要怎么推进事情。

    这时候,门吱呀一声,东东进来了。他换上新衫,剪了西瓜头,特别可爱,青豆好几天的麻木突然崩塌了。

    她的心跳只有在呕吐的时候才会跳动,从怀疑到确定怀孕,她一直很平静。她对这件事始终就一个感觉这是个麻烦事,很麻烦,烦死了。必须捂死了。

    但东东蹦蹦跳跳撞进她怀里,她的心跳迅速跳成了马蹄声。好像多了一颗心。

    青豆眼眶一酸,忽然很想哭。

    门口蓉蓉拎着东西来不及放下,便跑来招呼“昨天带他回我妈那,他晚上一直吵着要回来,说大嬢嬢周末放假回家,他要和大嬢嬢玩,一刻也待不住。这不,大清早就回来了。”

    青豆红着眼眶,亲亲东东的酒窝,感动得当即就要疼死他“东东真好,大嬢嬢也想你。”

    东东紧着香她的脸颊,哼哼唧唧“嬢嬢”

    青松嚯了一声,“姑侄关系真好。几天没见,要抱着哭”

    也不知道怎么的,顾弈难得很听话,大概是知道青豆要考试,忙碌摄影展,四五天没来电话。

    倒是素素日日往学校赶,说是跳舞,实际是拉着青豆发愁。

    素素着急这孩子是要还是不要啊

    青豆嫌素素演技差,眉眼尽是心事,每回来宿舍找她,就是一副商量大事的表情。

    她让她不要来学校,影响她正常生活。

    “你给句话啊”素素说,“给不给顾弈知道”也不说下一步计划,她比自己怀孕了还着急。要是她怀孕了,要杀要剐早决定了。

    提到顾弈,青豆无所谓的表情登时消失“你不要跟他说。”

    “怎么了你还要瞒他多久啊”素素不自觉提高音量,又赶紧压低声音,“等到生下来”

    青豆把她操场边上一拉“我不想他知道。”

    素素不解“那你”

    “我准备暑假的时候去找我大哥,然后把它拿掉。”在远离南城的地方,应该能躲开这里的所有熟人。“你不要说,多一个人知道,多一份麻烦。”

    “顾弈都不能知道”

    “他知道了会很麻烦”青豆烦躁。

    “他他家里什么态度”不管要不要这个孩子,他们的事情总归是要定下来的。

    “我不想知道他家里是什么态度。”连她都会对未婚先孕生一分不齿,还需要邹榆心说什么吗她不用想,也知道邹榆心会说什么,又会想什么。

    素素叹气。平时看顾弈是好,但是真考虑到结婚,他那精致的家庭又显得如此高不可攀。连小海、虎子这样的家庭都觉得自己条件特好,更别提顾家这种门第了。

    青豆拉着素素去吃冰,“没事啦,到时候,我去山上住半个月。只要没人知道就好。”

    “也好,山上空气好。”素素这样安慰。

    “嗯。还安静。”青豆想好了。

    青豆到小卖部买了两根冰。递了支绿豆冰给素素。素素咬了一口,突然想起了什么,“以后你会告诉顾弈吗”

    青豆没想到这么远,“可能吧。不知道。”

    “哎,他今天早上还打电话给我,问我,你这两天还冷不冷”素素摇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差点要当爹的人,还在大夏天问这种事。”

    青豆心头一惊“他专程打电话问你这事的”

    “没,他不是七月底回来嘛,打电话问我要吃什么特产。”素素叹他的周全和无知,“还吃什么特产啊,这几年我西城的东西都要吃吐了。”

    青豆却一点也没松口气。她忽然觉得,顾弈好像

    “他还问什么了吗”

    “就问我要吃什么,又问你冷不冷。”

    “没了”

    “没了。问了两遍你冷不冷。我说,你自己看看这大太阳的,又不是北极,谁会冷啊”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