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8章

作品:《明月却多情

    尚烟很想上去和紫修说几句话, 但因为活动的范围超出了青寐的指示,突然之间门,她被拽到了青寐的童年记忆中。

    奈落之夜, 酒楼中。

    一个银制酒杯砸在地上,滚了一圈。但是, 随着它洒落在地的并非酒水, 而是血水。酒杯上有两个尖尖的翘脚,血水便是从上面流下来的,顺着杯身, 蜿蜒而下, 将橄榄枝浮雕也涂抹成了血红色。

    小青寐看着眼前的景象,脸色苍白, 目瞪口呆。

    尚烟进入小青寐的视角, 近距离地看见父亲, 他的一只眼睛血肉模糊。他伸手捂住这只眼睛, 很快,滚烫的血又从指缝中流出来。

    在他身边,母亲的脸色和小青寐一样白, 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夫君, 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坏了”

    “快走走”父亲痛得咬紧牙关, 咬肌都变了形,但还是忍痛把母女俩往外推, “走啊”

    可是,他们来不及。

    一群彪形大汉冲来, 将父亲围起来,往死里打。又三个壮汉围过来,俩人将哭喊的母亲拖走, 一人将小青寐扛在肩上,往室内密集人头处走去。

    小青寐吓得呆了。眼见父亲被他们打得皮开肉绽,她忽然大叫起来“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杀我爹爹,不要啊”

    她越喊越急,可父亲却离自己越来越远。终于,她哭得撕心裂肺

    “不要不要杀我爹爹”

    可是没来得及。父亲被他们活活打死了,母亲和青寐被带到了组织里。

    然后,轻浮淫邪的笑声响起,一群男子调戏青寐的母亲。母亲护着小青寐,反应冷漠且从容。男子们自觉无趣,便把她交给了组织老大。

    老大看见青寐母亲的瞬间门,眼中露出了惊喜之色,但他立即恢复镇定,看了几眼小青寐,道“这女儿年纪多大了”

    母亲双颊失去了血色。她停顿了片刻,便对组织老大露出了顺从的笑。

    一个晚上,母亲从组织老大卧房里出来,抓住小青寐的胳膊,一路飞,一路用偷来的钥匙打开了数道门“女儿,快逃,逃得远远的。”

    小青寐道“娘为何不和我一起走”

    “娘被他们喂了毒,若是跑了,没有解药,会死的。”

    “那我和娘留在一起。”

    “如果把你留下,你会惨遭毒手”

    “我会报复他们的”

    “寐寐,你听娘说。”母亲蹲下来,忍着泪道,“这些人都是东皇炎湃的爪牙,你爹爹又没了,我们母女俩,现在无力与他们抗衡。你若放弃了这次求生的机会,便再无人替你爹爹报仇了。”

    小青寐哭了起来,哭得连尚烟都能感到胸腔发疼。

    “别哭了,乖。”虽是这样说,母亲自己却哭了起来,“寐寐,答应娘,勇敢地活下去。若真的非死不可,也要死得有尊严,知道吗”

    “我一定会变强,我会回来救娘的”

    身处乱世,昏君当道,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小青寐根本无处藏身。她逃出去以后,四处打听,得知最大的黎行者组织与东皇炎湃无关。相反,他们不与炎湃勾结,炎湃多次想铲除他们,都没能成功。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小青寐以左阳氏优越的体格、战斗力,惊艳了八宗盟老大,加入组织,成为了年龄最小的黎行者。

    然而,她才接下第一个任务,便从同僚那得知,母亲孕中自杀了。

    小青寐心道“我要替父母报仇。我一定要报仇。我要报仇。我要变强,我要报仇。”

    孩子的心声持续在尚烟意识中回荡,愤怒而痛苦,带着打落牙活血吞的决心,令尚烟感到心惊。

    这时,意识突然中断,尚烟又被拉到另一段记忆中。

    万人朝拜中,东皇炎湃站在泰罗宫高台之上,做了一件极为恐怖的事他命人运来五个铜版雕像,均是不同的魔族塑像,大小不一,体态各异。他施展赤炎术法,将这五个雕像烧成液状,重新捏造成一个完美的魔神男子。

    在场人中,大魔都不由自主颤抖,更别提下等魔族。

    青寐混在人群里,也感到寒毛直竖。

    所幸,身边有人陪伴。

    那人手指极美,轻轻拍了拍青寐的肩,连指尖的触碰,都充满了柔情。

    “对不起,冒犯了青寐姑娘。”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只是觉得,你有些受惊。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陪多久”

    “青寐姑娘想多久,便多久。”

    “那我若说了要你陪,却不来呢”

    那人轻轻笑了一声,道“既已约定,那纵使死了,我也会留在原地,一直等你。”

    若是尚烟,多半会表示感谢了。但此刻她在青寐的魔核中,却能清楚感到,青寐心中只有重重的防备和怀疑,和无法自控地被对方吸引,于是,脱口而出的语言,也都是嘲讽。

    “你在胡说什么,死了还怎么等”

    “若我先你而去,便不去投胎,在奈何桥等你。等你寻得我为止。”

    “无聊。”她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只会念些会诗共词,说些会赋与歌,花言巧语,绣花枕头。离我远点。”

    青寐心道“崇虚宁桓,无耻之徒。奈落谁不知道他表面才高八斗,文质彬彬;私下却风流浪荡,朝三暮四。我若是着了他的道,那我便真是丢了脑子了。”

    尚烟道“紫修,紫修。”

    紫修道“怎么了”

    “你可听说过崇虚宁桓这人”

    “听过。月魔域的诗画圣手,襁褓时会作诗,稚童时会作画,幼时成名,天纵奇才。”

    “哦好。”

    “怎么了”

    “我在青寐姐姐的记忆里遇到他了,不过没看到他人。”

    虽然记忆是混乱的,但尚烟能明显感觉到,在崇虚宁桓出现前后,青寐的人生明显被割裂成了两部分。

    在他出现之前,青寐父母之死如噩梦,一直困扰着青寐,也令尚烟感同身受。悲痛的记忆一如埋在墓碑下的死者,不管墓碑如何庄重体面,下面的尸首都已溃烂不堪。只要重新唤醒,无异于揭棺取尸,徒增痛苦。

    但他出现之后,奈落似只剩了繁花飞舞的美景。

    一日,尚烟按照青寐的指示,从窗口翻身跳出,在半空中消失,又出现在街头,鱼龙混杂之处。

    街头的泥墙上,张贴满了不断交叉重复的两张画,一直延伸至街道的尽头。两张画都是魔族男子的半裸肖像,只不过一张是丑陋秃头,肥头大耳,大腹便便,带着一些下等魔族的特质,下方写着“杂种”;另一张是长发飘飘的美男子,宽肩长腿,腹肌劲瘦,下方写着“纯种魔神”。

    东皇炎湃践祚后,非但未能平定内乱,安抚民心,反而加大了暴政力度。其中,推崇纯净血统,便是他最为上心的一件事。

    现下,魔界七虚域中,炎湃占其三,并在其统治范围中,推出了新的炎湃婚律,有一条规定大魔,既魔神与修罗,绝对禁止与下等魔族通婚。

    炎湃认为,大魔是至高无上的。在六界之中,只有神族能与其相提并论。其它种族都是低劣的,只配当奴仆。而人、鬼、妖、灵,跟飞鸟鱼虫没区别,甚至还要更糟。因为,除了鬼,他们都可以和大魔繁衍后代,这只会污染上等的血脉。若是如此,魔界将沦落回到史上最饱受欺凌的时代,再也无法与神族相抗衡。因此,他才制订了那样的婚律。

    连学府也在宣扬同样的观念。在魔族孩子的课本里,甚至引用了东皇炎湃著作大鹏歌里的一段话“物竞天择乃乾坤之法,与乾坤相抗衡,终将亡国灭种。”

    青寐心道“我的敌人,竟是如此一个疯子。到底何年何月,才能复仇”

    青寐漫步在街上,路过了璨幽园的红线角。

    忽然,熟悉的声音响起“青寐姑娘,数日不见,近来可好”

    声音虽温润如玉,但当那声“青媚姑娘”响起的同时,尚烟也明显感到,胸腔中,那连跳到几十丈外都宁静如水的心,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青寐心道“他来了。真烦人,我在高兴什么为何我最近总是想到他,又总是思潮起伏我真不喜欢这样。这不是我。”

    但按照青寐的意愿转身后,尚烟却立即知道了原因。

    翩翩少年身着红衣,手持折扇,正静立于千树桃花前。

    他的红袍浓烈似火,华贵绝艳;紫眸却清淡如水,优雅柔情。

    远看是桃树攒红云,近看是花瓣落成雪。一阵风吹过,卷起满地“花雪”,飞扬缤纷,吹乱了少年鸦羽般的鬓发,点缀了那双微醺迷人眼。

    崇虚宁桓微笑道“我见青寐姑娘一直在看那些魔神画像,便有些好奇,姑娘喜欢怎样的男子”

    色如桃花,鬓发如鸦。

    他只是站着,已似一幅画。

    这一开口,栩栩如生,还得了

    尚烟对灵犀珠惊道“我的天,这崇虚宁桓是哪来的天下奇绝美少年”

    紫修冷冷道“烟烟,你是去办正事的,老盯着个画家做什么”

    尚烟清了清嗓子“哦哦,因为青寐姐姐为他意乱情迷,却不知原因,反应太也迟钝了。我说,生成他这样,还有这般仪态,怕是什么也不用做,便有无数女子往他兜里塞银子。”

    紫修声音变低了“你说什么”

    尚烟道“但是,什么崇虚宁桓,哪能跟东皇紫修比。只论帅气、清冷尊贵之气,我们紫修都可以把他按在地上摩擦。”

    紫修道“呵。”

    尚烟暗自吐了一口气。紫修这大醋坛子,刚才吓死个人了。

    青寐心道“唉,好烦。看到他便好心烦。”

    但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话。

    她转过身,脸上笑着,道“我不知道自己喜欢怎样的男子,但自己不喜欢怎样的男子,我甚是清楚,与这位画家兄台在此分享,聊以慰藉我不喜欢油嘴滑舌死缠烂打的癞皮狗,我不喜欢自诩风流的浪荡子,我不喜欢长得跟花一样秀气、睫毛比女人还长的娘娘腔,我不喜欢男人瘦高纤细如同竹竿,我不喜欢爱画画的男子,我不喜欢除了笔杆子战什么仗也打不了的文弱书生,我不喜欢摇扇子自以为学问高深的雅骨头,若他以为随口吟诗作赋便能让少女芳心萌动,一半儿斯文一半儿下流,那便更加讨厌了。对了,我还不喜欢权贵家族的魔神子弟。对了,我特别讨厌男子腰间门挂玉箫。”

    听到此处,崇虚宁桓纹丝未动,只眼睛转了转,低头看了一眼腰间门的罗刹玉箫,又抬眼对她浅浅一笑,用扇柄敲了敲手心“青寐姑娘,好眼力。”

    她只默默望了他一会儿,平静道“你去死。”

    “若能死于牡丹下,求之不得。”

    青寐翻了个白眼,闪身消失在了他面前。宁桓在她消失之处嗅了嗅,微微一笑,展开扇子轻摇起来。

    崇虚宁桓并不是青寐所谓的娘娘腔。只能说,相较“俊”,他更适合“美”一字,而且不是触目惊心的美,而是能触动人心底敏感之处的美。有妖的勾人,又有仙的清冷,可他偏偏是崇虚氏的魔神。

    他的矛盾之处,不仅于此。宁桓面皮生得秀气,字却英气,硬瘦嶙峋,颇有风骨。

    对此,青寐还是嘲意满满“你或许是个男人。”

    宁桓想也不想便道“我男人的地方多了去,以后你慢慢会知道的。”

    青寐表面笑得不屑,心里却乱了好一阵子。

    记忆又开始进入混乱与黑暗。

    尚烟的脑海中,青寐的声音响起,清冷疏离,却隐约透露着无奈和悲哀“这场感情以戏谑起头,好似世间门所有逢场作戏的开端。结束时,也是干干净净,似逢场作戏,无声散场。如今回想这一切,只觉得有些讽刺。因为,在这逢场作戏的头尾之间门,我竟曾动真格过。真是够蠢的。”

    画面一转,尚烟进入到了一个夜晚。

    此夜风月情浓,透死忘生。后夜逐深,情急欲重。

    青寐折服于宁桓的魅力,没得到他的任何承诺,便让他得手了。

    第二天,她本以为起来时,他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一双白皙劲瘦的胳膊从身后抱住她,将头埋在她的后颈中。

    在青寐的耳垂后,宁桓留下最温柔的声音“寐寐,你看,今年这花三月便开了,不想如今八月仍不谢,如此浓得化不开,想是天地也知了我的心意。”

    “你的心意”青寐绛红色的瞳仁中,透露出了一丝希望的微光。

    “嗯,我好开心。”宁桓轻吻她的耳垂,便穿好衣服,起身出去。

    青寐也跟着坐起来,但没有挽留他,只目送他头也不回的背影消失。她将头靠在床头,闭上眼,长叹一声。

    “怪只怪我前一夜没把持住。”青寐心道,“算了。什么婚姻,什么家庭,什么夫君孩子,都是那些好姑娘应该操心的事。我自幼家破人亡,四海飘零,想来是与这些无缘了。昨夜虽然是第一次,很痛,但他服侍得还不错。加上他确实是个黑发雪肤的美人,只当是白嫖了个相公罢。”

    青寐虽在心中如此安慰自己。但尚烟却能感到,她心中还是像被掏空了一样,黑漆漆,冷冰冰。

    青寐心道“一夜之欢,多少会有些空虚,不必挂怀。”

    然后,她把整颗脑袋都埋在被窝里,静听自己平稳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拉了拉被子。

    “寐寐,你怎么了”

    她吓了一跳,松开被子一看,却见宁桓站在床边,手中提着一个鎏金铜壶。

    “你怎么回来了”她愕然道。

    “速度快吧。你看,都弄好了。”宁桓笑道,指了指桌上摆的一个大餐盘。

    只见餐盘里装着一杯空杯子,一盘方形粉金糕点,一篮摆成小塔状的苹果和樱桃,两只切成花瓣状的煎鸡蛋,都在冒着热气。餐具不算奢华,但式样优雅,色彩搭配恰到好处。而最为画龙点睛之处,在于这堆食物旁,还摆了一枝新摘的桃花。几片花瓣散在一旁,用心摆放过,似要随时入画,极美。

    宁桓走过去,将鎏金铜壶里的奶倒入空杯子里。

    青寐是修罗,隔这么远,也很敏锐地闻出是羊奶。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精致的早餐,整个人都看傻眼了“这这是”

    “早餐。”宁桓先拿了糕点,用筷子夹起其中一块,喂到青寐嘴边,“来,我喂你。”

    青寐确实饿得肚子咕咕叫了,将那糕点吃下去,发现甜味极淡,却有一股浓郁的果香、奶香渗入味蕾,禁不住捂住嘴,贪婪地咀嚼“好吃。”

    “我看你平时不太吃甜食,便少放了点糖。”见青寐不再咀嚼了,只傻傻地看着自己,宁桓又道,“放心,里面都是蔬菜和牛奶,吃不胖的。而且,这样做更能品尝食材的原味。”

    青寐惊呆了“不是这些都是你做的”

    “不然呢。”

    “你你不走吗”

    “我为何要走”

    “我们都睡过了”

    宁桓愣了一下,露出无奈的浅笑“寐寐,你一个姑娘家,用词怎的如此直白”

    “我我们不是只是”

    “我们终于变得更亲密了。”仿佛猜到了她会说什么蠢话,他赶紧打断她,又用下一块糕点堵住她的嘴,“多吃点,你平时晚上不睡,早上不起,不吃早餐,是时候对自己好些了。”

    那天以后,一天一天过去,她放下了一层又一层的防备,终于有一日,彻底相信了他口中的“永远”。

    对此,宁桓总说“永远不够,要永生永世。下一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要同寐寐在一起。”

    青寐嘴上总说“你成日吟诗作画,不学无术,才有心思想这些无聊事。”

    尚烟却也清楚听见,青寐心里在说“他太好了,只要这辈子有他,我已很满足。我不敢期待来世。”

    可惜的是,他们连这一世都没能过完。

    两年后,宁桓成亲了。

    之后,青寐身在市井江湖,宁桓身在王侯贵门,她再无法得到他的半点音讯。

    尚烟道“紫修,崇虚宁桓后来成亲了”

    “不清楚。等等。”过了片刻,紫修问过了孔雀,回来道,“不错,他成亲了,妻子是东皇氏,还有个孩子。”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