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31好山川

作品:《独你悦人

    那天晚上是骆悦人第一次看乐队现场。

    之前她只看过梁空打碟, 没想到他架子鼓也玩得那么好。

    灯光在主台区巡回,时不时会从他肩身带过,兴起时,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炫技地转起鼓棒,敲下关键一击, 现场节奏瞬间被带进。

    尖叫呐喊,人潮震跳。

    而他, 无论是垂着乌浓眼睫, 还是目光冷淡地望着某个方向,身上始终有一种沉浸又不被融合的气质。

    某一瞬, 骆悦人捧着喝到一半的莫吉托, 忽然好奇, 问身边正跟着节奏摇头摆手的田愿“你听过梁空唱歌吗”

    田愿愣了一下, 铺开手里的折扇,朝自己扇了扇说“这个没有唉, 得问问高祈之前的女朋友。”

    言下之意,她的任期太短了。

    骆悦人就是觉得, 她从来没有听过他唱歌。

    他唱歌应该很好听吧

    正走神, 身边的田愿晃着腿,看到谁,忽然闭了扇子招手喊道“阿k快过来讲笑话给我们听。”

    骆悦人跟梁空出来玩过多次, 但不知道是人为还是巧合,基本上来的人都很固定, 都是他们小圈子里的。那种朋友带朋友, 生人一堆的场合,骆悦人一开始会很局促,现在好多了。

    他们这些朋友都挺有意思的。

    尤其是这个阿k, 跟高祈一个学校,天生的段子手。

    现场太嘈了,还是旁边有人戳阿k,他才朝这边看来,同时起身说“什么事啊”

    “你上次说那个你朋友撩骚软件上聊到他女朋友,还没讲完啊,后来呢”

    阿k笑道“还听啊,你们怎么这么喜欢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啊。”

    “因为好笑啊,对吧悦人”

    阿k就给她们俩讲。

    “就俩人一开始都立了人设,一个说前女友死了自个没走出来,觉得跟她聊天的感觉很熟悉,一个说前男友劈腿了,也受了很重的情伤,然后我那个傻批朋友每天偷偷摸摸跟女朋友聊完,又切小号偷偷摸摸跟女朋友的小号聊,大概一个月吧,面基了”

    之前跟梁空出来玩,他比她像好学生,不过夜,掐着十二点送她回家。

    今天他好像忘记他们已经毕业了。

    骆悦人没提醒他,任由他一边跟旁边的朋友说话,一边从卡座靠垫里翻出自己的鸭舌帽,和她的斜跨小包,前者压自己脑袋上,后者递给她。

    动作熟练,像家长接幼崽放学,匆忙收拾书包文具,就要带回家去。

    他手臂修长,环过骆悦人的肩,腕骨朝内折,手掌还护在她身前,以防穿过人群,有人会碰撞到她。

    他沾了酒,机车不能再骑,拿出手机准备给司机打电话。

    酒吧后廊正对一条长长巷子,走过去就是同样热闹的小吃街,这巷子有个很美的名字,之前骆悦人初听即惊艳瘦樱巷。

    但是一棵樱花树也没有。

    梁空说合理,因为瘦没了。

    骆悦人把视线从黯然的巷道里收回来,在梁空即将拨号的前一秒,手臂搭上他胳膊。

    他小臂修匀,青筋微凸,看着就很有力量感,肌理之下的温度更是烫灼。

    他有个开刺青店的朋友,馋他很久,想请他当模特,他一直不肯,他朋友里索卡纹身是最多的,逢事遇人都喜欢在身上留个图案记录一下。

    梁空没有,他说,对他而言,他还没有遇到值得用身体去记录的事。

    可能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

    索卡后脖颈有大片几何图案,搭配融合得非常有艺术感,高祈是其中的一个三角形,田愿问是因为他有奸商潜质吗

    旁边的空心圆代表梁空。

    索卡点名要骆悦人猜。

    她想了一会儿说“因为他很完美”

    忽然想不起来当时梁空是什么表情,或许她也没朝他看去。

    记忆里只有高祈拔高声线在跟田愿斗嘴,叫田愿也学学,什么叫说话的参差,就她那张半句好话都听不到的嘴,唱歌不行,说话也不行,混什么娱乐圈,混不出名堂了。

    梁空看了眼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目光微抬,移到骆悦人脸上。

    他拇指在屏幕上悬空着。

    “干什么”

    “可不可以不回家”

    去接她之前,那通电话,梁空就听出来她声音有点不对劲,但她过来后跟其他人玩得还挺开心,梁空就没再问。

    “你爸妈是不是要离婚了”

    她已经不惊讶他会猜到了,反正她家里的事,他一直都知道。

    “嗯。”

    但她要解释一下“我不是因为这个就不想回家了,我爸爸说希望我不要受这个影响,有一个好假期,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们已经商量很久了,就等着我高考后离婚。”

    梁空其实一点也不意外,像她爸爸那种人,不管怎么行差踏错、鬼迷心窍,到底都是有点良心的,不会就这么一直骗着妻女,他自己也不会心安。

    “他跟你妈说了出轨的事”

    “嗯。”

    “你妈呢”

    “我妈说,他太坦白了,震惊之后她甚至不觉得生气,只是无比的失望,我爸跟她聊了很多他们之间的不合,说我妈妈其实很好,是他这些年没什么本事,我妈操心着急,变得很暴躁,掌控欲很强,他也有责任,离婚对两个人都好,房子留给我妈,她瞧不上可以卖了,希望她之后可以过上好的生活。”

    梁空问她“你很难过吗”

    骆悦人没回答。

    她沉在某种讲不清的情绪里,眼里有薄薄一层雾气,抬头看着他,她今天第一次喝酒,第一次感受到人在醺而不醉的状态会有很多往常不会有的话欲。

    “今天吃晚饭,他们就是在酒店包厢说完这些的,他们心平气和,只有我措手不及,我妈去我外婆家了,就我跟我爸一起回家,进门的时候,他跟我说,希望我不要受他和我妈的影响,以后就不相信爱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生他的气,故意让他不好受,下意识回他,我相信爱,我只是不相信爱能长久。”

    其实不止是爱,有什么是可以长久的呢。

    就像刚刚他们聊纹身,索卡说,梁空是他们几个里看着最没架子,也是最冷血的一个。

    她也听过他跟他父亲打电话,语气不耐,神情厌烦。

    可能对他母亲也无甚好感。

    他好像骨子里,就是一个情感淡漠的人,对所有人都是,他的朋友,他的家人。

    他的谁呢

    眼底久蓄的水汽,失重坠落,她看着他,眸光由厚重模糊到一无所有的清明。

    梁空眉心蹙了下,抬起手,温热掌心贴到她脸上来,拇指缓而用力地抹去她的眼泪,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成了一声轻叹。

    有一瞬,他隐隐察觉她的难过不单纯是因为父母离婚。

    身后来人,他动作比思考快,抓她胳膊轻轻一拽,骆悦人靠到他臂弯里,身后一帮男人侃大山摇摇摆摆踏进去。

    她没乱动,只是说“梁空,我想打保龄球。”

    那是乖乖女十八年的人生里,第一次鬼使神差的地方,以至于她在一年后想起,依然有一种人在下坠的错觉。

    可明明,她这个幸运爱丽丝,已经梦游仙境过了。

    她从他掌心里借的力,已经让她看过很多本不属于她的风景。

    梅惠改变了不少,她以前就是这样,出了什么事,习惯性总结错误,并且举一反三,就像之前骆悦人学习和练琴,稍有不如意,她总是思考原因,然后提出很多建议希望骆悦人照做。

    跟骆文谦离婚,虽然没闹得难堪,但她依然开始怀疑自己有过分强势、管束过多之嫌。

    高考结束后,她听到骆悦人弹琴都会下意识说一句“琴什么时候练都可以,你多跟朋友出去玩吧,等之后出了分,天南海北的,就没什么机会能聚了。”

    如果骆悦人不出门,她会继续建议,说朋友的女儿去年毕业去哪里旅行了,问骆悦人要不要约朋友去旅游,又或者说,要不要学个驾照方便大学买车。

    骆悦人看着她,觉得她本质上,其实没有变。

    一如过去,强势地在展现善解人意的一面,骆悦人没有任何反感,只是有点心疼。

    好像女人在感情里就是格外脆弱。

    哪怕开诚布公,好聚好散,还是不得不承认,离婚影响到她了。

    会好起来的。

    之后,骆悦人的生活完全进入这个最漫长的暑假特有的模式,她带着成年人的身份证,去了很多地方,光明正大外宿。

    澜城背山临海,城郊山区的旅游开发非常完善,春夏可以野营观星,秋冬天适合泡温泉,说是去看流星雨的,那天晚上高祈打牌兴头过盛,直接错过了最佳观测时间。

    花花绿绿扑克摊了一桌,田愿叹气“说了来看流星雨的,愿望都准备好了,一颗星星没看到。”

    岂止,带了一堆专业设备。

    在座都有责任,在座也都很失望。

    骆悦人安慰说“我们也是星呀,看彼此就好了。”

    这话很治愈,气氛顿时轻松不少,项曦本来站在骆悦人的椅子后,闻声俯低身子,一手搭在椅背上,另一手伸到前面,虚虚托着骆悦人的脸说“听听,我们大诗人说的话。”

    那天晚上,发朋友圈的,去网上截了流星雨的图,文案配的都是骆悦人这句话。

    发完朋友圈继续打牌。

    带了投影仪,找男生搭好幕布和椅子,找了一部百看不腻的泰坦尼克号当背景音,田愿帮骆悦人贴纹身贴。

    “我超级想去纹身,公司不让,你以后要是去纹,就可以纹在肩膀锁骨这儿,穿吊带裙就很好看。”

    田愿一边专心撕粘纸,一边絮絮说着。

    项曦裹着拖地牛仔裤的长腿,搭在另一个椅子上,人窝在软布靠背里,缩着肩找角度,手里拿着拍立得,喊着“看一下镜头。”

    她们看过去,闪光灯同时亮起。

    山谷夜风吹动少女裙摆,所有人都面带笑意,恰是好时光。

    度完短假,回市区,梁空陪她打了三天保龄球,还是那家棕与绿的招牌里写着fied的保龄球馆。

    骆悦人从球道边走来问“你会无聊吗”

    梁空翘着二郎腿,有一搭没一搭刷手机,撩眼皮似笑非笑看她说“你打了三天,我坐了三天,一百多局,没一局能看的。”

    “那你昨天还说了两次我打的不错。”

    “男人的话你也信,骆悦人,你以后要完。”

    照惯例,梁空打响指,给她点果汁。

    骆悦人说“我不喝西柚汁,酸死了。”

    “前两天不是还说好喝”

    骆悦人迎着他的目光,小声怼他“女人的话你也信,你以后也要完。”

    梁空眉梢一凛,没听清,但有种不好的预感“说什么呢,跟蚊子似的,大点声儿。”

    骆悦人“你以后也要完”

    梁空看着她,唇角微斜出几分自嘲又全然不在乎的笑意,声音低沉“老子早完了。”

    “还玩吗”

    骆悦人抱着球,斗志昂扬地说“玩呀,我要你真心夸我一次。”

    她那个较劲的小表情,落在梁空眼里,软刺一样的罕见挑衅,像幼鸟尖尖的喙,往心上轻啄了一下。

    他微偏头,手肘懒散支着椅子扶手,用手指轻掩着下半张脸,缓了两秒,最后还是不自禁弯唇笑了。

    之后她在那边玩球,梁空看了会儿,见她用手背擦汗,还是招来服务生,要她推荐几款不酸的果汁。

    果汁送来的时候,裴思禹也来了。

    骆悦人大大方方跟他打招呼,笑眼弯弯,两人自然聊起来,成绩快下来了,学校也组织了估分,不出意外,填哪些学校心里已经有数。

    裴思禹喊她来一局,骆悦人一直摆手拒绝。

    “我跟你打不了,我太菜了。”

    裴思禹神情略惊“梁空没教你吗”

    梁空看骆悦人在那儿扣杯子,想说什么,又有顾及似的,好几次欲言又止。

    梁空接了话,对裴思禹说“我没耐心,你教她吧。”

    裴思禹说行。

    梁空根本没兴趣看裴思禹怎么教她,但骆悦人个缺心眼的,每发出一个球,都要侧过头来喊他一声,潜台词特别明显,叫他点评。

    那梁少爷能有好话吗瞥一下,有时候干脆眼都不抬了,一般,还行吧,凑合看,轻飘飘的两三字,比小纸片落地都敷衍。

    骆悦人不免失望。

    真的很努力在进步了,虽然知道自己打得的确没什么看头,梁空也的确不是什么耐心十足的好老师,就像他说的,她菜得不能看,他能来陪她坐三天,已是难得。

    裴思禹安慰她“其实挺好的了,才学几天,进步很快,算女生里很有悟性的了。”

    骆悦人没和人比过,好不好她一直听梁空怎么说。

    “真的吗”

    她一下雀跃起来,声音很甜,却叫人烦,梁空手指蹭过浓长的眉,轻轻啧一声,没忍住撒气道“骆悦人,你打你的,别再喊我了,听到没有”

    “哦”

    她故意沉着声音应下。

    梁空连游戏都不想打了,偏偏这局逆风疯狂拉扯,队友稍微拖一下后腿,开团不顺,梁空躁郁气一冲上来,就忍不住骂。

    能骂谁呢,那肯定逮谁骂谁。

    “你最近是不是改吃素了,菜成这个鬼样子,能不能打投了吧,没劲,你回野区继续采灵芝吧。”

    高祈在游戏麦里无辜极了。

    不就开团赶过去慢了一点,不至于说他采灵芝吧

    “谁采灵芝啊我吃点野区经济怎么了,我靠,你火气好大,我采点别的给你降降火吧”

    听梁空不应声,高祈猜好兄弟可能是今天心情不佳,立马换了贤妻良母的调子问“行了行了,我好好配合行吧,你现在搁哪啊空空”

    梁空冷冷道“你再跟我娇”

    高祈嘿嘿笑,恢复正形“今晚整点节目我喊索卡和裴思禹他们一起”

    “嗬。”

    梁空一声轻笑,叫此刻发挥正啊好的高祈莫名其妙“笑什么怎么了,空,你今天阴阳怪气的”

    下一句,梁空给他表演,什么叫真正的阴阳怪气。

    “裴思禹我喊吧,我离得近呢。”

    刚跟麦里说完,不远处又传来一声“梁空”。

    梁空眉心蹙起,拖着声音啧一声,不爽直接摆自个脸上,他抬眼望过去。

    不是叫她别喊了

    骆悦人有点紧张地站在他视线里,似乎也是意识到他已经提醒过别再喊他,可她刚刚下意识脱口而出。

    因为

    “我打了一个满分唉。”

    那小表情也足够明显,像在问,都不夸夸我吗

    梁空望着她,短短几秒内,表情没变,眉眼神色却不自觉柔了好几个度,她真的太有让他开心的本事了。

    如她名字,悦没悦人不知道,反正悦到他了。

    没管高祈正激情指挥着一波结束,梁空手机往旁边一搁。

    “那给你鼓个掌骆悦人牛批”

    还真有模有样地“啪啪”拍了两下手。

    骆悦人本来抿着嘴,不想笑的,但没忍住,唇角朝上轻轻一弯,笑得灿烂。

    蓝牙耳机没摘,游戏音效还在梁空耳朵里延续着,举世无双的打野刺客傻站在原地送命,对家ad欢天喜地收割五杀。

    高祈操了一声,在麦里亲切问候梁家祖宗。

    七月,有一部国产奇幻电影上映,众人聚餐后,去看了晚间场。

    女主角漂亮风情,女二是个白月光角色,宣传期就有扯头花的消息传出,字眼不外乎艳压和争番,因为女主和女二撕得过分厉害,导致相当有口碑的男主角都成了背景板。

    他们包了厅,在最佳观影位置分成两排坐。

    电影放到一半,女二戏份不多,但人设真的太好了,田愿搭上骆悦人的椅背,凑过来,低了点声问“你最喜欢谁啊”

    骆悦人正要伸手去拿凹槽里的饮料,闻声回过头,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田愿是问她喜欢电影的女主还是女二。

    不止她一个没有反应过来,或者是故意为之。

    索卡低笑了声说“她最喜欢的人不就在她身边吗”

    那天的座位也很妙,她身边,左手是裴思禹,右手是梁空。

    这句话一出,气氛就微妙地发生了改变。

    裴思禹看了一眼骆悦人,梁空平视影幕,波澜不惊,骆悦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两句话之间有什么联系,手指先碰翻了饮料。

    一直在吃爆米花的手忽然又湿又粘。

    她翘着手指试图艰难地翻开自己的包,找纸出来,裴思禹已经先一步把一张洁白纸巾递到骆悦人面前。

    后排的人,神色各异,异得诡谲,又透出一股八卦的和谐。

    田愿嘴快地蹦出两个字“修罗唔”很快被高祈一把捂住嘴巴,高祈这歹人,说话也非常一语双关“别说话,看戏。”

    仿佛只有梁空在剧情之外。

    他漫不经心地移过来目光,裴思禹递着纸,骆悦人翻着包,包还没有打开,他忽的伸手,从裴思禹手上重重一下,抽走纸巾,另一只手握住骆悦人的手腕。

    他就冷冷淡淡地看着裴思禹,手上没停,一根一根给骆悦人擦干净手指。

    裴思禹忽的神情讪讪。

    其实他很早就明白,梁空让他唱歌给骆悦人听,让他教骆悦人打保龄球,他一直都是让,他的作用其实跟一束花,一杯奶茶,是一个意思。

    是一种彼此心知肚明的取悦。

    而花和奶茶是不会、也不该主动殷勤的。

    骆悦人手腕被梁空攥着,她手指碰手指,小声说“擦不干净,黏黏的。”

    梁空陪她去外面找洗手间。

    骆悦人洗完手还回了一下家里的信息。

    走廊灯光明亮,厚重地毯踩着没有声响,梁空没在原来的位置等她,她下意识往安全通道那边走了一段。

    果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你说谁是我妈谁就是我妈喽,我按您的意思办,我无所谓,我扭不过您,听您安排就行了。”

    “多少年没见过了,现在这么着急我去她跟前尽孝”

    骆悦人没有继续听,避嫌地走远。

    可听梁空那种故意措辞尊敬,言语间却泛着冷意嘲谑的声音,大概率是他父亲,之前他们去游艇上玩,回程的车上梁空也接到过他父亲的电话。

    他父亲说,都是为梁空考虑,别觉得他管得太多

    梁空当时阴阳怪气道“我怎么会嫌您管得宽,我巴不得您连我明天穿什么颜色的袜子都替我选好。”

    他跟他爸的关系好像真的很不好。

    她在洗手间门口站着,等梁空电话结束。

    他走过来问她“怎么不先进去”

    骆悦人冲他甜甜地笑一下“等你一起呀。”

    其实她想问,你是不是快要走了

    但问不出,因为知道,再迟也不会很迟了。

    散场就有人说饿了,要找个地方吃宵夜,骆悦人对去哪里没有意见,听着他们笑着吵着在讨论去向。

    深夜的影院门口,灯箱黯然,每一张海报里主角都站在自己人生的c位上,但依然掩盖不住一种戏幕退场的既视感。

    就像他们这些人站在一起,看起来是一种聚合,实际上却像电影片尾的长名单,讲的是散场。

    欢声笑语,再无重逢。

    那天晚上去吃夜宵,骆悦人喝得有点多,她酒量没练上来,大半瓶啤酒就叫她走路不稳。

    好像世界上所有大排档都有相似之处,塑料桌椅,宽火猛油,熏满半条街的呛辣气味。

    跟棠杏苑附近的大排档也很像。

    她跟梁空去过好几次。

    梁空站在路边扶她,她杂技演员附体似的,一定要在陡窄的马路牙子上摇摇晃晃走两个来回。

    她说,没醉呀。

    下一秒不稳摔下来,靠在梁空身上,软骨头似的一动不动,仰起头冲他笑,傻里傻气地出声“嘿嘿。”

    梁空攥着她手臂,将她扶得很稳,垂眼看着她,面无表情地学她“嘿嘿。”

    潜台词是,傻不傻。

    她当然不知道自己傻,她忽然一下就难过起来了。

    “梁空,我唱歌给你听吧”

    他目光依旧在她身上,只是放柔了一点,嗯一声,让她唱。

    旁边人与车来往不绝,是最鱼龙混杂的露天街市。

    她声音干净又柔软,唱了一段想自由,唱到一路嗅着追着美梦的时候,红了眼睛。

    梁空问她“骆悦人,你舍不得我啊”

    她别开头,用手指按了一下眼睛。

    “才不是呢。”

    第二天早上起来,骆悦人第一次体会到后遗症似的头痛,隔了好久才缓过来。

    之后出门玩,梁空再也不许她沾酒。

    那天是索卡生日,酒吧包场,来的都是熟人。

    梁空很给他面子地亲自当打碟dj,就在他跟c互动的时候,现场正躁,他调了新曲子,前奏以尖长的警报声,猛停骤起,直接拖进。

    音乐停顿那一秒,全场都听到一个惊亮的女生在大喊。

    “梁空”

    空白音区里,是响彻云霄的声音。

    骆悦人第二次腾空飞起的时候,头顶那些厚重厚重红光像要砸落下来,她手臂挡在脸上,尖叫着喊“梁空救命”

    玩疯了跳水是常规操作,梁空朝闹区一看,下一秒变脸色,拽了麦,爆粗一句国骂。

    “谁他妈推她跳水的”

    “慢点放慢点放草”

    “把人送上来啊,一群牲口”

    骆悦人吓坏了,走路脚都是软的。

    梁空哄着她“过来,走直线,往我这走。”

    她走到跟前,梁空把她抱起来,放到旁边的台子上,让她坐着,她哭得一抽一抽的,周围光怪陆离,看不清,不然能瞧出来,她脸色都白了。

    每被抛起来一次,她都觉得下一秒自己要摔死。

    梁空扶着她的腰,护着她,像是她的靠山和底气,问她被谁欺负了。

    她哽了一下,声音软软,像小朋友告状“索卡推我。”

    梁空揉了揉她的脑袋。

    “我待会儿弄死他。”

    “你别”声音带着湿哒哒的哭腔,她还真当真了,手心搭在梁空肩膀上,“你就随便打他就好了。”

    她回神似的,意识到自己此时此刻坐在什么地方,忽的扭头想往下面看,巡场的灯组一瞬变换,红光汇聚成一道强烈的蓝。

    她回身带动的发尾扫在他下颌上,刚刚哭过,一双小鹿眼灿而明净,如水洗过的星,懵然看着对面的光柱以一种变速在移动。

    直直朝台上打来的前一秒。

    梁空摘了自己的黑色鸭舌帽,轻轻扣在她脑袋上,她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仍能细微地感觉到一道强烈的蓝光贯穿过来。

    她坐在光里,而梁空,在她身后。

    脚踝不知道什么时候蹭破了皮,走路的时候碰到裤脚,洇痛了一下。

    梁空带她出去透气,走在前面,回头问她怎么了。

    她抿唇,加快步子跟上去说没事。

    七月份的澜城深夜,暑气很重,热到浓稠夜幕像起了一层高温雾气。

    梁空进了一家24小时便利店,再出来,他两腮微微瘪着,嘬完一瓶儿童奶,去丢包装,蓬松软发在白灯下染着光,另一只手勾个小袋,里头装着几样东西。

    没走几步,他被两个女生拦住要微信。

    梁空的手机不在身边,骆悦人出来忘带手机了,梁空把自己的手机给她,她坐着路边的长椅上玩消消乐。

    中途,项曦打了一个电话来,她跟对象已经提前撤了,挂电话前,还不忘提醒骆悦人“挺晚了,让梁空赶紧送你回家吧,不管他说哪儿好玩都别再跟着了,他后半场的那些朋友没几个好鸟。”

    骆悦人摸了摸脚踝破皮的那块,想说,他前半场的朋友也不是什么好鸟。

    隔壁一条街都是娱乐场所,从夜场到清吧。

    酒精烧尽霾色,霓虹冲破穹顶,走在当中不自觉点头,都分不清跟的是哪家传来的电音节奏。

    这个点,街上基本都是玩咖。

    骆悦人轻声念“玩咖”这个词,想不起是跟谁学的词,可能是梁空那些插科打诨的朋友。

    游戏已经在倒计时里结束,骆悦人没有重来。

    她浅抿着唇,看不远处那个荧光指甲超长的女生嘴巴一直在动,一边眉飞色舞,一边按了自己手机。

    这边梁空的手机屏幕随即亮起,弹出一条好友验证。

    又聊了几句那女生才走了。

    她发着呆,额头倏然被人弹了一记,吃痛地伸手去捂。

    梁空笑容吊儿郎当的,揉了一把她头发“完蛋,真被颠成傻子了”

    儿童奶是一板,还剩三个,他撕一个出来,插上吸管递给她,真拿她当傻瓜。

    “来,叫爸爸。”

    “梁空”

    她气急了还是不会骂人,咬住吸管,喝了一口,果然,小朋友喝的牛奶甜丝丝奶呼呼的,这是梁空很喜欢喝的牌子之一,可可爱爱的外包装,明明很幼稚,可莫名很适合他这样拽王。

    小腿忽然被抬起,骆悦人朝后险险一晃,低低“呀”了一声。

    梁空单膝朝下,蹲在她身前,正握着她的脚踝,拆了一个创可贴,贴在她的破皮处。

    “没流血。”

    她咬着吸管,睫毛纤浓,低头小声说。

    他团了团掌心废纸。

    “蹭到会疼。”

    骆悦人握在卡通奶瓶上的手指紧了紧,目光落在他脸上,又不自然躲开,把他的手机递出去。

    “项曦刚刚给你打电话了。”

    “什么事”

    “她对象有把琴落在你家录音室,叫你找人送一下。”

    梁空一手按着手机,微信点开就是新加好友,他给人连名带姓打了备注,去处理琴的事,另一手勾着袋子。

    两人并肩往酒吧后门走。

    走到一个坏掉的路灯下,骆悦人忽然停了步子,梁空余光发现身侧没人才回过头“怎么了”

    “梁空,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啊。”

    儿童奶的瓶子已经空了,被她握在手里,轻飘飘,像装着一罐童稚的迷茫,像她的声音一样。

    “我感觉,你活得很热闹,你,会有遗憾吗”

    他笑起来“问这个干什么”

    “你那么”清浅无痕的声音在这里卡住,是想说他好的,但他身上那些好,对于一直活在好人家闺秀轨道上的骆悦人来说,太陌生,太难形容。

    最后她这样说“你那么热烈,如果你有遗憾,你会去争取吗”

    坏掉路灯在他们之间,几步距离,隔出一个盲区。

    “明知不可行非要行,痴情傻批么这世上好玩的多着呢,我喜欢过她,成全过她,其实就够了。”

    骆悦人傻站在那儿。

    她没察觉身后摇摇晃晃来了一个醉汉,猛的撞了她一下,对方没站稳,就要往她身上倒。

    梁空两步折回去,一把将骆悦人拽到身后护着,手指过去,面色冷沉,一脸少他妈给爷找事的阴厉意思。

    “干什么”

    那人的朋友连忙窜出来道歉,笑着和事说,他喝醉了。

    骆悦人回过神,发现自己几乎贴在梁空身边,她刚刚被吓得不轻,这会儿心脏扑通扑通的,还心有余悸一般。

    她缓了缓气息,扯了扯梁空的衣角,不想惹事,小声说“梁空,算了吧,他喝醉了,应该不是故意的。”

    那两人又腆着脸说了句不好意思,然后走了。

    梁空面色冷淡,没说话,只领骆悦人去了附近另一个巷口。

    刚刚那个醉到走路随时要倒的男人,嗬的一声,往地上晦气吐痰,大步流星地钻进一辆黑色面包车里。

    骆悦人目瞪口呆。

    “他,他装醉吗”

    马尾被人轻揪一下,纤细白皙的脖颈朝后仰了仰,她的视线里,各种颜色的电线横七竖八分割浊光夜幕。

    梁空的声音从头顶后方传来。

    “试你有没有朋友,你刚刚要是一个人敢扶他,现在你也在车上。”

    闻言,骆悦人脸色都变了,转过头眼睛瞪圆“车上他们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梁空拇指并食指捏一下她的脸,她不太适应和男生亲密,下意识想躲,但躲不掉,那种只往旁边低眉撇脸的样子,讲不出来的害羞和漂亮。

    “哪儿都带不去,爷还在呢。”

    满是少年意气的一句话,叫骆悦人心神一刹定住。

    她愕然的样子瞧着叫人心疼,梁空收起玩世不恭的轻狂劲,低下眉眼,凑近一些,温声问她“刚刚吓到了”

    她讷讷地摇头。

    不是吓到了,有他在,她不怕的。

    但是她不知道怎么说,她忽然发现,他的存在如此令人安心。

    少年修长有力的手臂从她肩后环过,胳膊就搭她单薄的肩上,垂眼看她扑眨长睫毛,眼睑下的扇形影子也在颤动。

    梁空神情凝了凝问她“玩够了没有”

    骆悦人想起刚刚项曦的叮嘱,怕梁空要带她去什么地方继续玩,连忙点了点头“嗯”

    “真玩够了”

    她又点头,清脆又郑重地“嗯”了一声。

    “那就到此为止,我不带你玩喽”

    她当时懵懵的,没反应过来,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就是最后一次梁空带她出门玩了。

    一周后,梁空出国。

    机场送行,他朋友多,托运的行李箱也多。

    他抱了所有的朋友,可是没有抱她,虽然谈了恋爱,他平时也一口一个女朋友喊得溜,每次她盯着他看,被发现,调戏话他也是张口就来。

    可他们之间好像连正经牵手都没有一次。

    那种缺失的感觉,很奇特。

    像埋头苦刷一本练习题,交上去之前,从头检查发现少了两页忘写,一片空白,是什么时候缺失的记不起来,为什么会缺失也毫无印象。

    她以为,即使不谈及拥有,起码她走近过梁空,而事实是,她所有浅薄的认知,都来自于他主动摊牌。

    月亮的背面,她一无所知。

    登机前,梁空忽然回身,问起澜中文学社的公众号。

    “我看你之前写的稿子里有一句江海倏别,各渡好山川,是什么意思”

    骆悦人没想到梁空居然会关注她们文学社的公众号,顿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而且,那句话是高三广播台刚换届,她写给裴思禹的,虽然裴思禹也不知道,但是就是那么个小心思吧。

    女孩子总爱在伤春悲秋的时候做点纪念,也不那么期待回应,好像只是做给自己看的。

    好像所有的告别都应该有仪式感。

    后来才明白,纪念本身就是一种释怀,是我接受你成为过去式的意思,再难过又能难过到哪里去

    裴思禹给她唱过歌,跟她看过电影,教过她打保龄球,甚至和她说过未来的计划,这个人在她的记忆里,褪色的过程,有着循序渐进的层层铺垫。

    而那些真正叫人忘不掉的,是无法捕捉的风,是罕见的火烧云,是多少年不遇的流星雨,是那些一闪而过却浓墨重彩的天惠和奇迹。

    像命数一样出现,像命数一样告别。

    无法被纪念。

    永远崭新,永远不可思议。

    她蓦的被一种酸痛击中,心脏像被一层又一层的保鲜膜密缠紧裹,不得喘息,喉咙肿胀似的凝窒着,叫她说不出来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很低很慢地解释。

    “就是世界很大,我忽然就要跟你说再见了,但我祝福你,希望未来的日子里,你可以遇见好山好水,所有美好的一切。”

    她刚说完,一股力道自背后将她往前一推,她顺着力,踉跄半步,直直抵进进梁空胸口。

    江瑶曾说被梁空这样的拽王抱在怀里一定很幸福,那时候,她还没有被他抱过,也幻想不出来。

    此时此刻,在梁空怀里,第一次被他这样抱着,她没有那种甜蜜晕眩的夸张感觉,在可见离别面前,她只觉得心里有点空,好像被塞满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的怀抱宽阔温暖,让人身处其中,有种被妥当围护的安全感,她在他身边经历的一切,得到的一切,都好像在这个拥抱里具象了。

    耳边一热,他低低地说“你也是。”

    骆悦人没反应过来“嗯”

    下巴仓惶磕上他的肩,她一扭头,唇瓣就蹭到他的侧脸上。

    温温的,怔怔的麻。

    一个算不上吻的面颊吻。

    羞窘还没来得及扩散。

    她稍稍往后收下颌,两片唇瓣轻轻分离出一隙,微妙的屏息之感叫她吐不出半个字,只能察觉他好像双臂收紧了一些,搭在她后脑的手掌,慢慢抚至她养长的发尾。

    波音747起飞的轰鸣巨响。

    这摇摇晃晃的人间,在他贴耳的声音里,一个字一个字落到实处。

    克制着,沙哑着,低平又温柔,横亘进机场大厅最寻常的离别里。

    “未来的日子里,你也要遇见好山好水。”

    他好像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就停在这一句。

    “骆悦人,以后不带你玩了。”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