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8章 生命树:八

作品:《阿箬有神明

    即便人证诸多, 可也架不住芸娘主动认罪,而顾风在芸娘说出这些话时除了眼皮子动一动,朝芸娘看去一眼, 也没其他反应了。

    知府自然知晓王冲为人,又见芸娘稀里糊涂地就肯犯傻护着对方, 便是有心要为顾风打抱不平也无能为力。知府长久的沉默, 让厅堂外的人声更显得嘈杂刺耳。

    顾风头顶上的伤口不断流血,便是何桑用药也止不住,一滴滴鲜红的血液从他的下颚划过, 何桑盯着顾风看了许久, 才轻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知府叹了口气,又问了芸娘几句,芸娘对自己打儿子的罪行供认不讳,非要把话往家事上说, 就怪周围的街坊领居多管闲事, 非要把他们自个儿家的小事闹上了公堂。

    厅堂外的人越来越激动, 知府又道肃静, 这才朝浑身是血的顾风看去, 问了句“顾风, 对顾李氏所说,你有何异议”

    “他能有什么异议他是个哑巴。”王冲恶劣地笑出了声。

    长久的安静下,突然一道声音打破必定的局面。

    阿箬知道顾风是会开口说话的, 他的声音沙哑,却仍是少年的嗓音。知道顾风会说话的还有何桑, 昨夜顾风抱着苏妍到医馆时, 嘴里就一直念叨着什么。

    知府问顾风, 顾风便答, 他说话时那双如狼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冲,道“是王冲要杀我。”

    顾风一开口,别说是堂内跪着的王冲与芸娘,便是厅堂外围观的人也都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

    芸娘傻了,王冲也身子一斜,倒地震惊“你、你会说话”

    顾风嘴里一直喃喃重复着“是王冲要杀我、是王冲要杀我”

    “不不不,是我要打你,我是你娘,打打你怎么了”芸娘见形式对王冲不利,连忙起身去推搡顾风,几巴掌落在顾风的脸上与身上,啪啪作响“你这臭小子你怎么不死在外面呢你要是再敢乱说话,老娘出了这扇门就一刀解决了你”

    “顾李氏,公堂之上休得放肆”知府一记眼神,便有官差来抓住芸娘的胳膊,将她押在地面上。

    因为顾风突然开口说话,加上厅堂外的人证,此案判定为王冲蓄意杀人,关押受审,至于芸娘,因为是顾风的娘,而顾风也没有追究,此事便与芸娘无关了。

    此案了结,众人也终于出了口气,只是对于芸娘还是有些愤愤不平,气恼这世间为何会有这样想儿子死的娘亲。

    因为顾风身受重伤,加上何桑开口,知府特许何桑将顾风先带到医馆去治伤。

    众人散去,芸娘还想待在衙门里,等知府审判王冲的罪行。

    何桑一把年纪了,自是背不动顾风,那医馆的男人正值壮年,二话不说将顾风扛起来便往外走。顾风的腿骨断了,要接起来还有些麻烦,他们不敢耽搁,从衙门旁的小门退去,才出衙门,顾风便似有所感地从男人背上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一处。

    知府门前的大雪还未扫干净,枯萎的柳树旁站着两个人,何桑只顺着视线看去一眼,手中的药箱便落了地。

    阿箬本想豁达一些,如对待何时雨那般挤出一抹风轻云淡地笑,可她笑不出来,当真与何桑面对面时,阿箬心里仍旧不适,酸胀得难受。

    何桑先是左右看了两眼,确定周围的人都走了,这才对身旁的男人道“你先回医馆等我。”

    “师父还有其他事吗”男人问完,也朝不远处的阿箬看去。他瞧见那一男一女相貌出众,立于白雪如仙如圣,又联想起何桑这上百岁的年龄,便不再多问,背着顾风走了。

    很奇怪,明明吃过神明肉的人是不死不灭,也不会老的,可这一瞬阿箬却从何桑的脸上看出了久经风霜的沧桑,还有他眼底似年迈的浑浊。

    何桑没立刻朝阿箬靠近,他在看见阿箬身后站着的寒熄时,便知道她此行过来的目的了。他没走近阿箬不是因为惧怕死亡,却是惧怕触碰过去,关于岁雨寨里那一段弑神过往,也是何桑心底的噩梦。

    何桑一直在搓手,他紧张左手就会发抖,此刻不论怎么搓,左手都是冰凉的,颤抖也止不住。

    他嘴唇发紫,像是冻的,在阿箬开口说话之前,何桑喊了一声“阿妹。”

    这一声阿妹,叫阿箬的心里顿时揪起来了,她抓着寒熄的手不禁收紧,过了会儿才道“何桑爷爷,多年未见,我们借一步说话吧。”

    这里毕竟是衙门前,来往的人会很多。

    何桑从阿箬的语气里听出了生疏,于是他的手也不搓了,点了点头便要跟着阿箬走,嘴里还低声说了一句“我医馆里还有病人,与你说不了太长时间的话,等会儿就该回去了。”

    阿箬闻言有些震惊,她朝何桑看去一眼,蹙眉问道“你知道我来找你是做什么的吧”

    “我知道。”何桑低声咳嗽了两下“但能不能通融我一段时间我医馆里还有病人,若我不在,他们的病没人医治。”

    一声通融,却让阿箬狠不下心来。

    何桑没必要与她说话也这般客气,有些低声下气的意味,转而一想,阿箬才明白过来,他那句通融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对她身后的寒熄说的。

    “你治人要多长时间”阿箬问。

    伤患毕竟无辜,若时间不久,阿箬可以等。

    “十三年。”何桑说完这话,阿箬都愣住了,她睁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对方,好半晌才开口“你如何会认为,我能等你十三年”

    别说是十三年,便是三年阿箬也不会等,不,别说三年,阿箬至多只能给他三个月。

    “阿妹,就当是可怜可怜爷爷吧,只要十三年,十三年后我便主动去找你、找你们”何桑说这话时,又将目光落在寒熄的身上。

    他一副老态,说起求饶的话来让阿箬心里忍不住泛酸,可阿箬不懂,她就像从未认识过何桑,她不明白何桑为何会变成这幅贪生怕死的模样。

    他已经活了四百年了,难道还不够吗

    “我不会给你十三年,只给你几天时间。”阿箬沉下脸,看着何桑认真道“爷爷曾经教过我,欠了别人的东西要还,借若不还视为抢,这句话我一直记着,也希望你还能记得。”

    阿箬又道“从今日起,我便留在你的医馆,医馆不得再接病患,若有新病患来医馆,一律请至别处,至于你医馆中的几个人,只要人醒了,能离开了,便让他们都离开。”

    何桑一时语塞,只能摇头“不、这样不行的,阿妹,我也不是信口雌黄,可我自落住东陌城,每日来看的病患五湖四海皆有不少,他们都是为了救命而来的,若我医馆关门,那些病人怎么办我多活一年,至少能多救几十上百人,这也是行善积德,难道这样也不能宽限我一段时间吗”

    阿箬自然知道,如今何桑被誉为何神医,必然是有些悬壶济世之能的,可这也不能作为他一直赖着活下去的理由。

    他活着每一年的确能救几十上百条人命,可难道就因为这个,便能枉顾寒熄的生死意愿吗

    阿箬知道何桑说的是歪理,她只是有些混沌,觉得面前说这些话的何桑与记忆里的爷爷匹对不上了,除了样貌,似乎哪儿哪儿都不一样。

    人的确会因为时间而改变,那本性也能更改吗

    “我好像,不认识你了。”阿箬说完这句话,何桑的表情明显一僵。他有些痛苦地抹了一把脸,似是自言自语道“顾风那小孩儿还伤着呢,我、我要回去看看了,没我在,他们应付不来。”

    说完这话,何桑便转过身,他像是害怕阿箬背后偷袭,又低声重复了一句“我、我也救过你的,阿妹,你也是我从阎王爷的手里抢回来的孩子,你应该更能懂生命可贵,我不能见死不救。”

    阿箬张了张嘴却不知要说些什么,她想告诉何桑,她既然答应了让他将医馆里的人治好了再杀他,便一定会做到,更不至于干出背后偷袭这种事。

    可她最终还是噤声,眼看何桑越走越远,阿箬深吸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

    好像没她想象中的那么难,让何桑死去,也不似预料中的那么痛苦了。

    迎风雪往医馆走去,何桑没敢回头,但他能听见身后脚步踩在雪地上的喀嚓声,阿箬一直跟着他。

    到了医馆后,何桑便打起精神来,只对阿箬与寒熄说了句请坐,让人给他们安排了座椅,便自顾自地去看顾风的伤势。

    苏妍还没醒,但他们回来后没多久苏老爷便醒了,浑身是伤的苏老爷见自己在医馆里,又听说给他看病的便是何神医,连忙对何桑作揖,恳求何桑救救他的女儿。

    苏老爷与顾风的病好治,外伤看上去比较严重,顾风的骨头虽然错位了,可好在没伤及筋,再接上好生调养便能好了。苏妍的病便比较麻烦,何桑看了好几本医书也没从古籍中找到可根治的办法。

    见何桑支支吾吾,苏老爷连忙给何桑跪下了,他这一辈子除了跪父母与帝王,膝盖没为谁弯过,今日为了救自己的女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顾风本老老实实地光着膀子让人给他上药,见苏老爷跪下了,也不管自己身上的伤,走到何桑面前求他“何神医,救妍妍。”

    何桑见状,叹了口气“你们俩先将伤治好了再说吧。”

    正在给顾风上药的男人听见他们的恳求,笑道“你们放心吧,我师父一定能救活这个小姑娘的,之前有个小孩儿头破了个大洞,脑子都能看见,也没气儿了,拉到咱们医馆来何神医都能救,你这小丫头总没严重到那个程度吧。”

    话音刚落,何桑便呵斥了他一眼,随后眼神朝阿箬与寒熄看去,眉心紧蹙,心有不忍。

    阿箬听了这些话,大约知道何桑为何能治好那些将死之人了,他也有不同寻常的能力,或许顺从医者心,为起死回生也说不定。

    药堂里的味道实在有些重,且苦涩,阿箬坐不下去,拉着寒熄朝医馆后院走。

    有个小药童正要上前拦着,何桑却道“让他们转转也没事儿。”

    小药童虽觉得古怪,但还是放下手让阿箬与寒熄走进了院子里。

    院子里其实没有什么,因为下了雪,四方都是白色的,只有几棵植物从雪地里冒出头来,院子后方,还有一株灵力充沛的槐树。冬季里的槐树叶子本应当掉光的,可这株槐树冒着风雪依旧长满了绿叶,生机勃勃,枝叶下面还挂着一些红色的绸带。

    仔细去看,那些绸带上都写了字,一条条记录了各种感激之语。

    这上面有多少条红绸,应当便代表何桑究竟救过多少条人命。

    他有一点没说错,若阿箬宽限他一年,他至少能拯救几十上百条人命,虽说他也变得贪生怕死,心境更改,可至少一直在行善积德,不曾作恶。

    这样就很好了,阿箬想她还能怎样要求旁人呢就连她,也是满手鲜血,不能保证自己没做过恶,而何桑,已经积累了诸多功德,那功德累累,甚至让这株槐树也变得郁郁葱葱,不畏风霜。

    阿箬伸手捏住一条红绸,看见上面稚童幼稚的字迹,嘴角抿出一抹笑,她问寒熄“您知道何桑爷爷的能力是什么吗是不是起死回生”

    寒熄嗯了一声,阿箬轻轻吐出一口气,若何桑想要救苏妍,就必须得动用寒熄的仙力,这是一道两难题,而阿箬的选择永远都偏向寒熄。

    “为何岁雨寨里的人他们所拥有的力量都不同”阿箬问。

    寒熄将落在她头上的白雪拨开,道“他们心中渴望什么,便会拥有什么,这是他们对神明力量的幻想。”

    世人都以为神明是无所不能的,所以他们内心最期待拥有的能力,便化成了他们的能力。

    吴广寄贪财,于是有了点石成金之术。

    白一年幼时企图自保而讨好皇族,便有了心想事成的本事。

    蓝喜欢被众星捧月,于是可以迷惑人心。

    何时雨忘不掉因他而死的宣蕴之,这才得到了可以看穿人魂魄前世今生的能力。

    朱谦因爱慕强壮的男子,所以可以灵魂转换附身于人。

    程胜期望化作鱼,沉浮于青云江的水底。

    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心之所向,不管是欲\望,还是渴求

    阿箬突然想起来,她也吃过寒熄,她也应当拥有某些特殊的能力才是,于是她侧身朝寒熄看去一眼,心中的胡思乱想都被寒熄看穿。

    寒熄朝她温和一笑,道“你看,我就站在你面前。”

    阿箬的心跳忽而加速,砰砰、砰砰,要冲出胸腔。

    她也是有能力的,她从未正视过的恢复寒熄的能力。阿箬最想要的就是让寒熄变回原来的模样,因为她的执念太深,于是她拥有了收回寒熄仙气的能力。

    所以那些岁雨寨人的法术,在她面前都化作无用功,所以她可以念出曾被风吹到耳边的法咒,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仙气回归寒熄的体内。

    风雪依旧,吹得槐树翠绿的树叶沙沙作响,阿箬询问“那每次我将他们的仙力收回,您也会痛苦吗”

    就像那些人使用寒熄的仙力一样。

    寒熄摇头,阿箬松了口气“那就好”

    寒熄没有解释,她不论如何动用他的仙气,他都不会有任何痛苦的感受,因为他的心在她的身体里,一切仙气,都将汇聚于心。

    一片红绸被风从树上吹落,飘过阿箬与寒熄的眼前,红色吸引了阿箬的目光,她弯腰将其捡起,看见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年月了。

    隽秀的字写道感恩何神医救我一命,妙手回春,无双圣医。

    落款李芸。

    李芸,又叫顾李氏,如今众人口中的芸娘,顾风的娘亲。

    原来何桑也曾救过她吗

    不等阿箬将这红绸挂上去,医馆前方便传来了嘈杂的打骂声,听着声音耳熟,似乎就是在公堂上胡搅蛮缠的芸娘。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