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1章 第 111 章

作品:《视帝十五岁

    人在放假时,总是渴望时间过得慢一点。

    虽然剧组实际只在春节放了三天假,一家三口带上蒋麓去周边城市玩了一圈,时间刚刚好。

    春假一结束,夫妇两又要在火车站与两人告别,眼看着绿皮火车拉响长长汽笛,梁谷云伸手给苏沉归拢碎发,依依不舍地看着他。

    “妈妈总是想你,怕你冻着,又怕你光顾拍戏饿着。”她后退一步,看着蒋麓和苏沉,又觉得欣慰“还好你们两个能互相关爱,就像亲兄弟一样,妈妈真为你们感到开心。”

    苏沉笑了笑,没有看蒋麓此刻的神情。

    夫妻勤俭惯了,把苏沉的片酬一直存着没动,来回都是硬卧。

    苏峻峰一手拎着卸完特产后空空荡荡的箱子,一手抱着道具组送给稳稳的小玩偶,笑起来很温暖。

    “还是很冷,你们拍戏记得保暖,别长冻疮之类的。”

    “下次再见啊,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

    分别之后,苏沉和蒋麓再度坐车回拍摄基地。

    一路窗外都是穿梭而过的渚迁当地风景,是县城风格的高矮建筑,一切仍是破旧又有点陌生。

    当地的旅游特色还没做起来,城里只有两三幢像样的宾馆,旁的全是招待所。

    餐饮业都显得有些脏兮兮的,招牌总是饱和度过高,上面印刷着代言明星的刻板笑容,或者简单的艺术字。

    他们坐车穿过这座城市时,已经能记得从车站到影视城入口的每一个路口。

    送别各路人的次数太多,像是经过这些广告牌和小餐馆的过程,也成了送别的一部分。

    蒋麓见他一路沉默,没有轻易打破这股寂静。

    “我不喜欢一月。”少年低低道“讨厌的戏都排在这个月,哪怕只有一十七天。”

    一场是看着蒋麓演身死,一场看着闻前辈演心死。

    而他都要替蓝子真这个角色演反派,要压制内心的抵抗情绪,彻底投入到作恶的欢乐里。

    蒋麓没有马上安慰他,而是想这场戏要演几遍导演才会满意。

    他更担心这一点

    导演对剧本不够满意,觉得角色刻画还不够细。

    但任何团队都不会允许编剧一天天往后拖延着无休止的改稿,几场戏日程已经安排好了。

    一月七号,毒酒戏开拍。

    时间定在晚上,要让烛火映得身形摇晃,气氛光影都不断压得更暗沉。

    “ion”

    姬龄迈步进来时,舞姬乐伎列于两侧,八宝兽首薰笼里燃着沉香,烟雾缭绕而上。

    元锦坐在高处,见到来者时垂眸缓笑,袍袖一扫,便有太监捧着赐宴快步而出。

    他变了很多。

    从前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神色疏离,气质凌然。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像是换了种待人接物的法子,穿着也更加华美。

    姬龄在宫内行事谨慎,虽与他已是生死之交,仍按着礼数行完全套规矩,听见赐座一字才随之坐下。

    本能告诉他有什么不太对。

    元锦玩起眼前的琉璃水晶杯,观望上面的细碎花纹,漫不经心道“姬家前几日又得贵子,上一个儿子刚满两岁吧”

    “是,陛下。”

    “来人,赐酒。”天子合掌唤了一声,又有宫女捧酒花而来,供两人饮取一乐。

    姬龄抬眼看去,瞧见这正是海国贵族喝酒的旧俗。

    当初他为元锦偷羊的时候,还同他讲过这一段。

    海国地处潮湿炎热之地,花草鸟兽皆是繁盛,当地多有贝壳明珠作为外饰,花朵处处缀为内饰。

    花枝饱满的云欢花,被摘取为饮酒的杯皿。

    用两指将月白色花朵夹在指尖,不仅能衬得人气质轻雅,花蜜也会恰到好处地增加酒的甜味。

    后来这些花也被万风集的商人们移植到了本国,偶尔有文人雅士效仿玩笑。

    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花出现在元锦的宫廷里。

    在两国即将开战的前夕,在医女逃亡至海国之后。

    元锦略一蹙眉,为他的迟疑而不悦。

    “如何”

    姬龄不多评价,抬手接过水色潋滟的酒花。

    一朵花盛不了太多酒液,但刚好够美酒一饮。

    “谢陛下恩赐。”

    他被赐宴赐酒过许多年,此刻并不犹豫,举花欲饮。

    元锦轻抿一口,道“你不怀疑我”

    姬龄已经快要碰到那束花,心里不安的直觉又加深更多。

    “陛下的意思是”

    “你怎么确定,这里是否下毒”

    蓝子真喜欢看人被痛苦折磨的样子,此刻顶着元锦的躯壳,更乐得看手足相残。

    “我与你交情之深,送你一杯毒酒,才足够真心。”

    姬龄握花的手猛地一顿,神色变了又变。

    他突然能确定,这不是玩笑。

    眼前这个人,根本不像以前的元锦。

    如果是先前的元锦,如果真积攒了什么怒气,一定会借着不同的政务先数落一顿,半是敲打半是威慑,明晃晃地跟他斗好几回嘴。

    虽然脸臭的不能更臭,但不像眼前的这个人。

    看着亲切和蔼,其实祸心大盛。

    “不说话了”

    元锦撑着下巴,把手中云欢花掷到一旁。

    “看你的意思,是想违抗圣意。”

    他的口吻骤然危险起来,简短又冷漠。

    “说话。”

    “臣在想,圣意是想让臣喝酒,还是想看臣被毒死。”

    姬龄仍在以最快速度思索前后的事情,想不清为什么元锦突然要杀他。

    如果是一时兴起的玩笑,断不能以这样的态度。

    “当然想看你喝下毒酒后痛苦而死。”

    元锦叹了口气,拍了拍手,

    “罢了,来人。”

    有女使被近卫押到姬龄面前,看见天子时双腿抖得快要站不住,像是要张嘴告饶,但下巴已经被死死钳住,没法自行发声。

    执刀近卫捉着她两三步就来到姬龄面前,不等任何告示,单手夺过姬龄手里的酒花,一扬手给那侍女尽数灌了下去。

    凄厉呜咽中,元锦笑盈盈道“这是永庆宫里是莳花弄草的宫女,今日我叫她给我的金丝雀剪羽,她弄痛了鸟儿。”

    “你说,该不该罚”

    毒酒下肠的顷刻,剧痛贯穿上下全身,痛到宫女悲鸣一声,全身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姬龄见惯沙场白骨,却是第一次见人如此近的受虐于面前,意识要按住她。

    “到底为了什么事”他怒道“你不用苛责其他人,有什么直接跟我讲”

    少年轻启薄唇。

    “晚了。”

    “这酒花,是没有解药的。”

    那宫女已经痛到失去意识,一仰头咳出许多黑血,皆是流淌在她的裙袍双手上。

    她此刻卑微到像一只禽鸟,是没有任何姓名和灵魂的一块抽搐的肉。

    原先侍卫还在竭力按着,后来她痛到翻滚,渐渐都没了力气。

    毒血从七窍里流出来,人仍睁着眼睛,最终没了气息。

    元锦看够了才轻轻点头,示意旁人把那副身躯拖走,任由污血拖曳在地,划出长长的痕迹。

    从始至终,乐声一直欢跃不乱,不敢有任何停顿。

    姬龄看在眼里,清楚知道刚才手里那杯酒如果饮下,同样下场的会是自己。

    他在这一刻根本不认识眼前的元锦。

    像是从前假装腿断别别扭扭要他背的那个男孩,在京畿草野上等着他的那个少年,都是另一个人。

    不,一定是哪里有错。

    他本能思索着逃出去的法子,脑海里搜寻着有关操控人心的各类传说,竭力为当下的这件事找到一个解释。

    这绝不是元锦会做的事。

    仅是一回头,身后铁卫持盾而出,如同预备好一场血战。

    姬龄的所有神色都在消失,面色发白地看着元锦。

    “赐酒。”

    方才的女使又捧酒花来。

    一样的沾着露珠,一样的酒光微晃。

    姬龄后退一步,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今日入宫竟是进了死境。

    “元锦,”他开口时声音都有些发抖“你一定要杀了我”

    “不。”元锦和颜悦色道“是想要看你死。”

    “但你不用顾虑太多。”

    元锦从容起身,一步步绕开殿内陈设,在铁甲兵的护卫下走到近处。

    “皇后,蛇骨婆婆,那几个老臣,还有你,和其他几个将军,只是顺序问题。”

    你要杀你的至亲之人

    姬龄眼神凌厉起来,声音更重“你到底是谁”

    “我还能是谁”元锦淡淡道“人人见过我那个疯子生父,不许我也是一样的种”

    只这一句话,姬龄心里有什么被倏然一击,知道面前的人不是他。

    元家最隐秘的困局,他父亲留给他的遗言,全都被元锦赋予全部的信任,亲口讲给他听过。

    一个个闪回的画面回到好几年前,是废太子时的元锦,是初登基后知道真相绝望痛哭的元锦。

    每一个模样都足够真实,与面前人截然不同。

    “你不是他。”

    元锦很慢地转过身,遥望高处的描金彩画,轻声道“我可以是。”

    下一刻,姬龄被猛然捉住双肩,酒花迎面灌了下来

    元锦正要回眸去看接下来的情景,远处喇叭呲啦一声“cut”

    “不太行啊。”海导搓着手道“蒋麓演的中规中矩吧,苏沉为什么这么崩着”

    刚才被拖出去的宫女已经换好了衣服,擦干净脸上手上的血,准备配合着再演一次狰狞死状。

    晚一些,蒋麓要演得比她还要失控,显得越惨才越能让殿上那位信以为真,觉得他是真死了。

    苏沉单是演这一段,就觉得心梗的要死。

    他一向靠共情来演情节,此刻元锦的真实情绪占了上风,让他没法沉进蓝子真的角色里。

    太难受了。

    他没法想象等一下姬龄这样惨的死在自己面前,脸上神经都没法牵动出笑意来。

    元锦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

    姬龄多少次救过他的命,他们最后也相互坦诚,不可能再掺杂任何猜疑。

    可是现在他要以元锦这个角色让姬龄七窍流血的死在面前。

    蒋麓确实还没有放开了演,把最绝望的表情展露出来。

    可现在他已经胸口发闷,堵涨到呼吸都有些困难。

    海导离开监控屏,走进镜头里帮忙导戏。

    “你们两要注意把握那种,比方说这里,蓝子真要他死,那得是像小孩要吃糖果一样,充满期待甚至是天真的等待着看结果。”

    “苏沉你在演的时候,可以试一下美国式反派常用的气声。”

    邵海沿看了一眼脚本,在旁边惟妙惟肖地学了一段,还是那么回事。

    苏沉虽然对眼前这个人有抵触情绪,但知道导演现在说的是对的。

    他压低声音,极轻地重复了一遍。

    再说话时,声音轻到像是呢喃。

    海导点一点头,表示满意,继续导后面的戏“前面的戏再放开一点,明白吧”

    “很多人演反派很enjoy的,因为这个可以挑战自我,很有另类的魅力,对吗”

    他发觉苏沉表情有些麻木,但暂时不太清楚情况,又去跟蒋麓倒了几句戏。

    “ion”

    前面几页,确实演得顺畅了许多。

    直到姬龄在挣扎和不甘中被灌下那盏酒。

    汩汩液体满到溢出他的脸颊,他的痛觉在恐惧被充分击发的同时发散。

    肝胆肺腑皆将溃烂破裂,身体完全支撑不住的剧烈痛苦。

    他是应该死在沙场的将军,他的骨头硬到三个人按住都跪不下来。

    可现在,痛苦一瞬爆发,一口污血猛地喷溅而出。

    “卡”导演有些着急地喊起来“皇帝怎么流眼泪了,苏沉,你注意情绪”

    苏沉自己都没意识到,被提醒了才发觉脸上是凉的。

    海导当着其他人的面,拿扩音喇叭喊道“喜悦的感觉,开心快乐,明白吧”

    “我跟你讲,你不要心疼蒋麓,那都是演的”

    他不是在心疼蒋麓。

    他现在是元锦啊。

    苏沉什么都没解释,无法言说的情绪在他胸口不断发酵。

    没等导演再喊什么话,蒋麓起身道“导演,我私下拉着他说说戏,给我们一十分钟。”

    邵海沿刚好口渴,挥挥手表示他们随意,招呼助理把咖啡端过来。

    小城市压根没有星巴克,这是他从国外带回来的豆子,找国外会烘焙咖啡的助理现煮现喝。

    氤氲的咖啡香气里,蒋麓仍穿着姬龄的长袍,匆匆把苏沉带到没人的角落。

    “你想哭就哭吧。”他料到会有这一刻,在从车站回来的路上就明白。

    先把属于元锦的情感发泄完,再去想蓝子真的那些事。

    苏沉刚才在旁人面前已经快绷不住了,此刻被蒋麓恰到时机的带过来,还没说话眼泪就在狂涌。

    他承载着元锦内心深处最隐秘一面,不是扮演着他,而是如同聆听者和寄托者那样,承载属于元锦的一切。

    六年,他和元锦的融合已经有六年。

    只要在这个片场里,他轻易会换到另一个人的灵魂里,以另一个人的性格特质去感受喜怒哀乐。

    这样的黏合太过深刻,以至于在这样的过激情节中,元锦的灵魂会压制住临时共情的蓝子真。

    元锦怎么舍得让这个世界最后一个懂他的人这样痛苦的去死。

    苏沉说不出任何话,此刻眼神空洞的在不住流泪。

    他只是被元锦暂时借用了身体,把所有的痛苦抗拒都用同一种方式发泄出来。

    蒋麓清楚现在不用说任何安慰的话,坐在苏沉身边递纸。

    他们转换角色以后,恐怕也会一样。

    以蒋麓的视角,姬龄的视角,看到元锦在毒酒下疼痛到眼神失焦,疼痛到在地上毫无尊严地翻滚抓挠,都必须紧咬着牙关克制住去打断这些事情的本能。

    直到堪称漫长的五分钟过去,苏沉终于停下,深呼吸着缓解缺氧带来的头痛。

    蒋麓又耐心地等了半分钟,才继续同他对话。

    “好点了”

    “你演得太真了,”苏沉想要解释“麓哥,你知道这些都是蓝子真做的”

    他哪怕明白双方都清楚剧本,也下意识为元锦解释这一切。

    至始至终,苏沉本身都是旁观者,在躯壳暂时借给元锦的同时,因过深的共情牵连其中。

    “我知道都是假的,可是看起来,你好疼。”

    “我刚才已经努力控制自己了,不要冲下去”

    苏沉像是扮演了很久的成熟沉稳,此刻在昏黄的小房间里才破功,一头栽进蒋麓怀里,头痛又眼睛难受。

    “好怕看见你刚才的样子,”他喃喃道“宁可是我这样受苦。”

    蒋麓听得心里发烫,抬手抚着他的碎发。

    他听得见他更深层次的话。

    如同灵魂之间有缠结数年的羁绊,一切都足够清晰。

    苏沉闭眼休息了五六分钟,直到呼吸重回平缓,才结束脆弱无助的状态,慢慢从蒋麓怀里离开。

    蒋麓任由他把自己当充电站,又道“准备好继续演了”

    苏沉本来要点头,停了许久道“舍不得这样对你。”

    蒋麓听得叹气“你有时候说话太直白了。”

    怎么私下说什么都这么直接,感情没有半点掩饰隐藏,热得发烫。

    苏沉没管他的小声抱怨,又露出苦恼的表情。

    “我等会争取一次过,但是肯定会演得很狠。”

    “麓哥你知道的,我不想那样对你。”

    他就是忍不住解释。

    他就是要解释给他听。

    亲口告诉他,我一句狠话都不想对你讲,永远都不想讲。

    这样孩子气的行为,像是对纯粹喜欢的一种执念,不允许它被半点误读。

    蒋麓听得抿唇,被这样直球的话弄得脸上像在发烧。

    他忍不住想,怎么会有人会这么在乎他,在乎到像偏执一样,会解释一遍又一遍。

    他从未幻想过,自己会被这样爱着。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