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6章 第 86 章

作品:《我的危险性竹马

    沈喻医生的心理诊所静谧得像一座午后的教堂, 一切声音都被暖调纯白的墙壁吸收,而一间一间分隔开的诊室, 就像是教堂的告解室, 沈医生坐在小小的窗口后,听着每一个病人小心翼翼地告解着心底的罪恶、惶恐、谎言与懦弱。

    安问心里捧着茶杯时,心里就想着这些电影般的画面,直到沈喻的助理再次来请, 才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安先生, 沈医生已经准备好了, 请跟我来。”助理是女性, 讲话声音语调温柔而专业,像是专业训练过。随后转向任延“任先生可以在这边休息, 有消息我会随时通知您。”

    就诊登记和手续是早就办好了的,安问放下茶杯, 显而易见地深呼吸,惹得助理对他微笑,“不用怕。”

    任延起身, 两人在助理的注视下抱了一下。

    沈医生戴眼镜, 很年轻,镜片后的双眼平静温和, 但令安问想到手术刀。听闻许多明星也在他这里做心理建设和疏导, 但出于保密, 人们并不知道有谁,八卦里流传得最多的, 就是从花瓶走向影帝的柯屿。

    有一天深夜, 安问和任延在影音室里看了他的代表作偏门, 见到沈喻的第一眼, 心里略过念头,觉得沈喻是被柯屿这样一位演员所信任的,所以当然也值得他和任延信任。

    “请坐。”

    沈喻请他坐,继而起身给他倒温水,坐下时,两腿闲适搭着,双手交握在膝前,姿态如同闲聊。

    “是从几岁开始不会说话的”

    安问比了个“七”的手势。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么让你觉得印象深刻,或者某一个深刻,某一个画面,它出现在了你脑海中,停留在了你记忆里。”

    安问思考着,神情染上歉意地摇摇头,随即给他看手机里的一张照片,那是他拍摄的日记。

    “你的院长奶奶问你,为什么最近话这么少,是不是嗓子不舒服,你想回答,却忽然开不了口,”沈喻垂眸看着日记里的字句,复述出来“所以并不是忽然说不出话,而是渐渐地有了迹象,只是你自己并没发现,直到这件事被旁观的人戳破,至此,你才真正、彻底地在主观上无法开口。”

    沈喻打了个响指,屋子里声控的一盏吊灯倏然灭了,又一个响指响起,灯亮起,“潜意识与主观意识,有一道开关的桥梁,就像这个响指之于这盏灯。”

    安问微张着唇,有点懵。

    沈喻笑了一下,把手机递还给他“你玩过推理游戏么或剧本杀,也许答案就存在在这些细碎的线索里,也有可能这些线索追溯到头后,其实什么都没有。但没关系,我们就当玩游戏,所以想聊什么就聊什么。”

    安问点点头,等着沈喻询问下一步。

    “不说话的开头那几天,你感冒了,是哪种程度的感冒”

    安问打字给他「发烧,在乡中心卫生院住了两天院,不记得什么了。」

    “那么,7岁以前在福利院的生活,你觉得过得如何呢有没有经历什么大的变故”

    安问怔愣住,看来任延没有跟他交代什么多余的背景。沈喻洞悉人心,微微笑“你朋友只负责考察我,并没有透露你的秘密。”

    安问在手机上一字一句打着自己的身世「五岁前在宁市生活,五岁那年夏天被妈妈带到乡下,妈妈忘了来接我,我被福利院收养,直到今年夏天。」

    沈喻注意到,他没有用“遗弃”这个词,而是温和中性的“忘了来接”。

    “那么你父亲,还健在吗”

    安问点头「家里人一

    切安好。」

    这样的身世,显而易见有着蹊跷。作为心理医生,沈喻听过了太多的豪门秘辛,他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晗了颔首“任先生来咨询的时候,提到你在某些情况下会开口说话。是什么时候”

    安问「喝酒的时候。」

    “你酒量怎么样是醉到失态后会说话,还是微醺清醒以后,你会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么”

    安问举起倒满温水的纸杯。

    “一杯就醉”

    安问「我不记得自己喝醉后发生的事、说过的话,但任延告诉我,喝醉后的我很清醒,记得所有事情,也有理智,并不会胡言乱语。」

    他一边打字叙述,沈喻一边在病历本上写写停停。笔尖刷刷的声音轻柔而稳定,仿佛是在画一卷没有尽头的曲线。

    那些声音恒定摩挲着安问的大脑,与身边座钟的嘀嗒声交织。

    脑海里出现了一根电话线般的黑线,一直反复,又像一团毛线,线头不停被扯出,他像西西公主一样蹲在线团旁,身体忽大忽小,小着时,觉得自己仿佛成了漫游奇境的爱丽丝,周围的所有一切都放大了,冲他压迫而来。

    好困。

    安问眨了眨眼,四肢乏力起来,感冒对他的影响如此之深,似乎连眼睛睁不开了。

    “只是醒来后的你,什么也不记得。是不是像在一个挂着水幕的洞穴里,你坐在里面,看着外面的一切。外面有一个你在走着,闻得到花香,也吹得到清风。现在你也想走过去。”

    手机从手里滑下。

    “嗯”

    安问半倚着沙发软榻,脸柔软安适地歪向一侧,身体松弛,哼出一声带有鼻塞鼻音的回应。

    “喝醉了之后,为什么也只跟任延一个人说话即使周围有别人在场。”

    “因为不能说话。”

    “但是任延可以。”

    “本来就在等他。”

    “等到了他,所以跟他说话”

    “嗯”

    “跟我说一说你妈妈离开时的画面,还记得吗”

    “黄色玫瑰,旗袍,很远的路坐了很久的车,不许我跟别人道别,坐在福利院的门口,看着车子开走”安问蹙了下眉,声音里染上不安,“我追了上去,她很着急,对我挥手说,回去等着,不要摔跤。妈妈着急起来就会凶,我被她一凶,就不敢再追。车子在门口调了个头,叔叔开的车,妈妈坐上了副驾驶。她扶着窗口,探出了半个身体,头发卷卷的,被风从后面吹着,像一团黑色的泡沫,淹没了她的脸。她什么也没说,眼神很焦急,好像哭了。”

    “后来呢”

    “后来我一直等,她总是不来,但是她让我回去等着。我猜,她可能是想来接我的,但是有事情耽搁了,耽搁久了,一百天,两百天,就忘了,忘了以后忽然想起来,就觉得算了我们经常这样的,有什么事,总也不做,就当作忘了,等记起来时,就说反正也迟了,干脆就不做了。”

    沈喻弯了弯唇角,看了眼催眠中的安问,见他眉目舒展,讲起妈妈的遗忘,并没有尖刻的怨怼之气,只有一种孩子气的宽容。

    他给妈妈找的借口也是这样孩子气,是小孩望向成人世界的一种嘟嘟囔囔的解读。

    被妈妈遗弃的小孩真“不该”长成这样。

    “那么,你现在还在等么”

    安问进诊室半个小时后,助理前来提醒任延,恐怕还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建议他可以出去转一转,放松一下心情,否则别把自己紧张成病人了。

    任延没走,掏出手机挂上蓝牙,看今天的高中联赛直播。理工附中对天翼,没什么悬念,天翼从第二节开始就接管了比赛。

    任延眼睛停在比赛场上,但基本没怎么看双方队员是怎么打的,又是如何配合的,是谁进了球,谁犯了规。蓝牙耳机里传来篮球鞋与地板摩擦而发出的剧烈而尖锐的嚓声,他放下手机,十指深深地插入发间,低垂的脸上眼眸紧闭。

    他太想安问能发出声音,又太怕沈喻告诉他,这种心理疾病他也无能为力,安问这一辈子都只能这样。

    这种感觉,就好像他在赛末的持球绝杀,球投出,砸上篮筐,明明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的胜利飞走,从此以后每个夜晚,他心里都会想,“原本是可以的”,但球赛可以重来,这个联赛输了,还有那个联赛能胜利,人生却不能。

    一个半小时后,沈喻出来,吩咐助理在十分钟后唤醒安问。

    任延瞬时而起,双目紧紧锁着这位年轻的心理医生,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他不出声,等着沈喻的宣判。

    沈喻对他颔首“我们有个户外小花园,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去那边晒晒太阳。”他礼貌地笑了一声“不好意思,因为现在刚好到我每天晒太阳的时间了。”

    任延跟着他的脚步,推开玻璃门时,深秋的阳光洒下,令人身体涌上暖意。

    “他很坦诚,过程很顺利,或者说,他身上其实没有什么一定要保护的秘密。”沈喻摸出打火机和烟盒“介意么”

    “请便。”

    沈喻点点头,用黄铜针破开烟管,继而在里面塞入沉香条,“我之前担忧过的童年创伤,惊吓,比如性侵扰、绑架、目睹什么恐怖的事件而被威胁,这些都不存在。他在福利院的生活虽然孤单贫穷,但并非痛苦,也不是说不快乐,我想这点你跟他相处时也能感觉到的,真正的童年不快乐的人,不会像他现在这样正常,或者说健全。”

    沈喻顿了顿,“当然,还有一点,就是他的童年始终有两件事在支撑他,这两件事,他没有把他们当作磨难,或者不幸,而是一种考验,所以他沉默地、坚韧地守着。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心境当然就不同。你觉得老天刁难你,你就会怨老天,你要觉得这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就会有有”

    沈喻挠了挠脸,一时词穷“对,盼头”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我现在有点用脑过度。”

    “哪两件事”

    “你应该能猜到。”

    答案呼之欲出,但任延呼吸了一下才说出口“等我,和等他妈妈”

    “是。这两件事,是他的精神基石。”

    任延没说话,沈喻有些意外地瞥了他一眼“你不惊讶一个五岁的小孩,把等待邻居家的哥哥当成执念。”

    “已经惊讶过了。”任延平静地说,“我看过他的日记。”

    沈喻笑了笑“所以你现在完全接受了自己身上的使命。小孩子的精神世界是很奇妙的,不需要很多逻辑,认定了什么,就是什么,很多时候,现实的逻辑是一种规训,教育我们不再天真,或者放弃侥幸,美其名曰长大懂事,其实挺无聊的。他觉得要等你和妈妈,所以对自己生活条件的天翻地覆,都很宽容地置之不理,但”

    沈喻停顿,任延的呼吸也跟着停顿,等待他“但是”后面的转折。

    “但问题也就是出在这里。”

    任延皱了下眉“什么意思”

    “两年的等待没有结果,潜意识的焦虑蔓延,他心里渐渐种下一颗种子,这颗种子是一个赌,后来变成一个条件、一捆绳索,把他捆住了,这个条件

    是”

    沈喻深深地看着他“只要我不说话,妈妈和任延就会回来找我。”

    “只要我不说话”任延下意识地重复,蓦然抬眼看他。

    “我高中数学都快忘完了,是不是有个叫什么充分必要条件的东西只要我不说话,妈妈就会回来找我,只要我说话,妈妈就不来找我了,妈妈来找我了,我才能说话。”

    任延短促地笑了一声,但也不能称之为笑,只是下意识抬了下唇角,目光里写满了听天方夜谭般的荒诞,说“怎么可能”

    沈喻弯起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人的这里,没有什么不可能。”

    “所有你能想到的东西,都拥有逻辑,这是你成长为一个社会个体的代价,但其实在人的精神、意志里,事件与事件之间不需要逻辑,只需要跳跃的开关,ju从一个点,跳到另一个点,略过的是上亿的神经元,比一个大海拥有的水珠更多。我举个例子,比如有一天,小安问走在路上,听到有个人跪在地上烧香拜佛,说,请菩萨保佑什么什么,信女愿意吃素十年。那么在七岁的他的意识里,就植入了一个开关,只要吃素十年,就能祈求到什么。”

    任延静了静,反问“如果按你的说法,这是他给自己设定的条件,那为什么他自己不知道”

    “因为人的记忆会骗人,人的一种精神,也会欺骗另一种精神,我们常说的本我超我自我,也时常做着捉迷藏的游戏。他设置了这个条件,成了思维里的一种思想钢印,又深深地怕自己背叛了约定,所以就把这个钢印埋了起来,沙子填平,”沈喻摇了摇头,摊了下夹着烟的手“终于成了一个自我并不知道的秘密。”

    也许是任延的脸上做不出表情,沈喻掸了掸烟灰,笑了一声“你是不是想问,证据呢其实也不算证据,但可以推敲对应,他第一次喝醉酒说话,是不是他等到了你的时候他喝醉酒后,是不是只和你说话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也阻止过你,让你不要把这个秘密告诉给别人当然,告诉我这个心理医生,不算犯规。”

    “他的日记里,从他开始不说话,到被院长发现,只经过了几天,如果是他自己的安排,为什么会遗忘得这么快”

    “嗯,”沈喻点点头,沉吟着“他当时感冒了,我猜测,这场感冒是一个契机,还有就是,在潜意识里,这个念头可能已经盘旋了很久很久,所以从诞生、套上钢印、抹平痕迹,速度很快,就像是一场对自我的欺瞒,他把自己的日常人格排除在外,安排了这场孤注一掷的赌。”

    “对不起,我可能要消化一下。”任延打断他,被阳光晒着的躯体也泛起冷意。

    沈喻递他一支烟,又单手打开沉香盒“试试”

    任延接了,但没点燃,指尖掐着烟管半晌“如果是这样,可以治疗么或者说开导”

    “我不建议用药物治疗,你可以每半个月带他来跟我聊一次,但未必会有效果,因为他对这点的执念很深,今天这么顺利,也有他感冒了,精神力比较弱的缘故。”

    沈喻抬腕看了眼手表,十分钟快到了,他得回去见见催眠醒后的安问,否则不利于双方建立信任和安全感。

    “不是有句老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么试试看找到他的妈妈”

    任延面无表情,甚至觉得荒诞。沈喻从背后听到他的一声哂笑“找他妈妈十几年的下落不明,她很可能已经再婚、移民,或者说黑在国外,改名换姓如果已经死了呢死之前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他彻底知道自己是被遗弃的”任延猛地住口,反复吞咽了两次,才深深地屏着呼吸,用一种冷静到可怕的口吻问

    “你觉得,如果找到的真相是那样,他还会想开口吗”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