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色的圆木剥落下鱼鳞状的树皮，里面软白的木芯被虫子蛀了一个个黑色的空洞，石灰的尘迎面撒来，腐烂了一半的落叶和脚下的泥土不分彼此。在这之中还藏着小动物的粪便，稍不小心就会踩到。然而这也是安全的信号，四处充塞的浓烈的异味越不招人喜欢，也就越不会有人特意经此而过。即便如此，我仍旧顾虑重重，心里开着一辆急速奔驰的火车，哐当哐当，冲着断头路上惊慌地奔去。

    小巷狭长而坑洼，同时也四通八达，我一直向前走，碰到死路就拐弯，竟然可以一路走下去而不用回头。走了快一个钟头，我终于走出了巷子，道路消失了，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茫茫的草原，躺在露水似的天穹之下。遥远地望见一群蒙古包状的帐篷扎堆聚在一块儿，褐色的高头大马排成一排悠闲地食草、漫步，赤色战旗迎风飘扬，灰色的小人像蚂蚁一样缓缓蠕动。

    找到了。

    我不禁开心地叫出了声。然而接下来才是难关，没有房屋作掩护，我必须得更加小心。想到这里，膝盖在打颤，然而渴望却驱使着我的脚步大胆往前。

    他会在哪里是在与部下商议军事吗讨伐魔女时留下的伤已经恢复了吗会不会又在战争中添上了新伤我思索过一个又一个问题，没有得到答案便积在心里，直到无处可积，它们仍然如泡沫一般不停地冒出来。这不止是病的程度了，恐怕是残疾，无法治愈的缺陷。都是因为他，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只是不完整的一半，都是因为他，害我没了那一半就活不下去。

    我追逐他的影子，揣度他的心情。我好像一个演员，想象着我就是他，把他的思想放入我这件容器。他的一颦一蹙我能感觉得到，他的一生一世尽由我来演绎。我想知道他的事，只要是关于他的，全部都想知道。那么他呢他会想着我吗不用随时随刻，只需在浮云流过的间隙，某个睡意朦胧的哈欠声里，隐隐约约忆起有个拖着重剑的女孩曾在黄沙场上努力地奔来跑去。想着想着，他会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地说“我记得那个女孩，我记得她的名字是”

    “琉佳你是琉佳”

    我惊愕地回头，他正站在我的身后。一份幸运大礼从天而降，将我迷糊的幻觉砸得四分五裂。那张令人思念的脸正如思念中的一样，只是更为震惊、怀疑，深色的眼仁乍然收缩成枣核大小。他的手向我伸来，却伸晚了，只碰着了空气。是他，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真正的莱安现在就在我的跟前。天哪，这难道是魔法

    我尖叫起来，像见了鬼，容不得大脑作出反应，拔腿就跑。莱安喊着我的名字，在后面紧紧地追。

    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我不过想偷偷地望一眼，哪里知道结果会是与他对面相见。不行快让时光倒流，我不愿看见他，我不愿被看见这副魔女之身的模样。

    草原被厉风干净地一刀斩断，绿色的海面从中间分开，潮水涌退，让出一条生路出来。机体的潜能因恐惧而爆发，我感觉到身体中充盈的力量多到溢出这具躯壳来。它想化作风。我失去了驾驭的能力，只能随它信马由缰。

    我一路向前奔跑，从草原跑到了森林。一旦进入森林，熟悉的气息迎面围拢上来，摇篮般的安全感抚摸着我的脸颊，将我体内爆炸性的力量渐渐吸收殆尽，我找回了属于自己的控制权。

    安定了心神，周围静静悄悄的。我有些在意，莱安的气息并没有跟着，凭他的身手，不出几步我应该就无处可逃了。转过身，四下无人，秋蝉吱吱，林鸟啾啾，风散了之后，连正在飘落的叶片都是稳稳当当的。我往回走了一段路，看见莱安筋疲力尽地倚着树干，嘴巴大张，上气不接下气，发梢的汗一直滑至下颏。

    “你什么时候竟然跑得这么快是魔女的缘故吗”

    “为什么追我”我问，远远地离着。

    “你为什么跑呢”

    “我不能被任何人注意到。”

    “那为什么又折回来了你是琉佳吧。”他的翘起了嘴角，那笑容依然如阳光般灿烂。

    这是第一次，我竟然觉得他露出的笑容是那样惹人厌恶。前一刻还思念着他，后一刻却巴不得早点打发了他。我完全不明白我这是怎么了，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有人说女人总是善变，难道都怪她们吗她们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的真心。

    一个女人，特别是一个矜持的女人，如果不小心产生了心动的感觉，她的第一反应不是羞涩又狂热地幻想与意中人亲密接触，她一定会否认，拒绝将自己高贵的灵魂和一个凡夫俗子相提并论。她会故作轻蔑地和友人谈起自己的态度，然后漫不经心地岔开话题。可是，一到夜深人静，自由的思绪隔绝了外界的干扰，那位凡夫俗子在她的脑海中就不再是脚边的一颗石子了，而是能堂而皇之的与她平起平坐。如此突兀的转变是令人惊异却合乎情理的。

    她当然会恼羞成怒，她不能饶恕自己的大脑中无意识地塞满了那个人生活的片段，稍一神游，对方的音容笑貌就争吵着在她的脑子里开派对。她害怕得颤抖，因为她已经注意到自己的异常，也根据以往道听途说的经验隐约猜到了真相。她的思维会分裂成两个争锋相对的声音，像两个高音大喇叭炮轰着对方错到离谱的观点。如果谁有幸能旁听这场辩论，那一定得带上记录的纸笔，其卓越的修辞技巧和严谨铺陈、环环相扣的推理演绎，不亚于赫胥黎与威尔伯福斯对于人类起源的世纪大辩论。

    等到她累了自己说服自己可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惶惶不可终日，就像一位女王掉落了她的王冠，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她会开始哀叹人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爱情不一定总是一件甜蜜的事，它在不同阶段会给人不同的感受，正因为它的诡谲多变，各式各样的人们才都身不由己地陷入爱情的魔爪。到最后，女人一旦走出了郁郁寡欢的处境，宛若破茧而出的蝴蝶，爱情在她的心里终于开出一朵馥郁芬芳的玫瑰，她又会立刻变得面色红润、光彩照人了。

    就像悲伤有五个阶段，爱情的五个阶段也在无意识中摆弄着人的情绪。以上的过程看似冗长复杂，然而以现实的尺度来衡量，短则只有几分钟，长则跨越数年不等。而且，对于不同的人，同样的心理活动可能会反复交叉重现。所以人们经常会诧异，身边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们为何一阵子是温文尔雅的淑女，一阵子又是暴躁刚烈的悍妇，那是青春的种子在她们的心里发芽。

    然而此时此刻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些，面对莱安的讪笑在愤怒的人眼中，万物都是扭曲的我只想维护我一文不值的尊严。对此时的我来说，爱情是痛苦的。爱要人卑微进尘土，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脚契合进对方的鞋子里。在体会到奉献的美好之前，我只把这无处安放的炽热情感当成是愤怒的火焰。

    “我是琉佳。”我回答他，“我想告辞了。”

    “等一下。”他立即叫住我，“你是来见我的吗”

    “我迷路了。”

    “你现在住在哪里”

    “反正不是在这儿。”

    “你为什么逃出了城堡”

    “你觉得呢”

    “是因为那双眼睛，它让你觉得害怕”奔跑的时候，斗篷掀在了背后，无论是头发还是眼睛，此刻都在他的面前暴露无遗。

    “怎么不来找我”他又质问我，“你知道我一定会帮你。我会为你辩解、求情，打消他们的疑虑。然而正因为你的一意孤行，擅自玩消失，现在所有人都认定了你是魔女，我还能够说什么呢”

    哦，我又错了呢。

    “就算当时我告诉了你，结局也不会改变。他们会因为是我而对魔女网开一面吗我没有天真得那么彻底，你父亲会第一个扒了我的皮。你们选错了人，你们不该对我寄予希望，我毋庸置疑拥有着魔女之心，从一开始就不是你们的战友。我杀了魔女，也成了魔女。惩罚是迟早的，都是我自食恶果。”

    “你自个儿在较什么劲琉佳，还不到绝望的时候，我们还没有放弃你，你也不可以放弃自己。”

    “那么我该希望什么呢抱着变回普通人的幻想自我安慰吗可以了，别再为我操心了，我不想再理会你的好心好意。让我走吧，王子殿下。”

    “琉佳”

    他又前来抓我的手，我躲开了他，又离得远了点。他再不敢乱动，怕我真的就一走了之。我瞥见他的脸，灰头土面，全没了战场上的英武，这是在回忆茉莉时才偶尔给人看见的，仿佛遗失了重要东西的愁容。

    “小叶很担心你。你走后，她哭了很久，现在依旧萎靡不振。”他压下嗓子说。

    我胸口一痛，偏偏是小叶。我知道他是故意提起小叶的，或许那忧伤的样子也是为了使我揪心，他安抚起人来可有一套的。于是乎，我干脆咬咬牙仍坚持着铁面的武装。

    “替我向她道声歉，我没法与她一同回去了。”

    “她还回得去吗魔女依然存在，她的使命没有结束。现在她正面临着一生中最为艰难的抉择，你让她怎么下得了手”他逐渐浮躁起来。

    “那我就下得了手了”怒火烧伤了神经，我隐忍许久的愤怒一瞬间唤起了杀伐之心。“你知道点多少东西以为利用小叶，我就什么都听你话了我明确地告诉你，我受够了你的惺惺作态，别再和我说话，别再管我，别再见我。”

    收起你的假仁假义，去宠遇你的爱人吧我再不需要你了。一个对你的滥施温情嫉妒得近乎发狂的魔女，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善良的女孩。她变了。业障污染了她的心灵，恶意绑架了她的言行。魔女的种子生根发芽，在她的心田上开出了黧黑的曼陀罗花。现在的她是魔女，魔女有魔女的知友，用不着人类的施舍了。

    “琉佳，你怎么了这不像你。”

    他为什么一脸无辜难道还看不出来，我在生气

    我顿时怒不可遏“什么像不像的你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我最讨厌你了”

    “啊我以为你是喜欢我的。”

    我的天哪

    我险些晕过去，站也站不稳了。这家伙在说什么傻话仿佛几十层防御被一剑捅穿，我差点失去了淡定。他原来知道吗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不敢直视他的目光，他似乎天生有种能让人愧疚的魔力，这可怕的力量。

    莱安仿佛什么也没察觉到，他继续对我说“说心里话，我希望你能跟我回去。不清楚你知道了没有，几天前，我们刚与布鲁塔克打了一仗。我们的军队从艾顿平原往北攻去，几万人，势如破竹，旌旗铺满了整片地图，几乎就要突破他们的防线。可是突然，一支骑兵从后方杀了出来，阵型大乱，我们不得已撤军重整，全部白忙了一场。”

    “跟我有关系吗”

    “我想说服父亲，让魔女成为我们的盟友，而不是互为敌人的立场。面对魔女，布鲁塔克绝对没有赢的机会，我们必胜无疑。更重要的是，这么一来，你又能重新加入我们，成为我们的战友，甚至得到比之前更好的待遇。你不觉得这个办法好极了吗小叶会高兴的，你难道不愿和我们在一起吗”

    莱安说得慷慨激昂，眼中亮起星光，他似乎确信我一定会接受。的确，这是个诱人的提案，是不知道多少个夜晚辗转反侧，在没有星星的黑幕下思前想后的成果。

    然而我拒绝了，连考虑的心情都没有。

    “先是魔女，再是布鲁塔克。这之后，你们还要我去杀谁”

    不是河这岸，就是河那岸，在这一盘无止尽的对弈中，我只想站在棋盘之外，在万年古木封锁的壁垒中享受卸去重甲的安逸。我渴望回到森林。

    “我厌倦了，不想和你们扯上任何关系，让我清静地过完余生吧。我不会跟你走的，至于你，是就这样放我离去，还是说”我抬起手指向胸口，“用你腰间的圣剑，刺穿这颗魔女的心脏呢”

    莱安踉跄了一步，脚下若草恙恙，被碾断了根。他撑住树干保持平衡，瞧我的眼神恍惚游离，像是被恶灵附上了肉身。他动摇了，终于轮到他做选择，才能明白我久历的伤痛。这是正常的。是放弃这份所爱的，还是放弃那份所爱的，如果能毫不犹豫，那才是无心。人哪能无心

    一阵嘈音飒飒迫近，震得老树前仰后合。杰罗姆从我临近的两树间穿了出来，带着一身落叶，那一头翠发被衬得越加葱青斐然了。

    他是寻着我来的，看上去我让他找了很久。一望见莱安，他顿时警戒起来，当即摆出格斗的架势。莱安也警觉了起来，那正是之前要置他于死地的敌人，曾杀得我方溃不成军的魔女的骑士。他下意识地握住剑柄，却无法将其抽出来。剑一离鞘，即为开战的信号，变成魔女的琉佳是莱安的敌人吗莱安迷茫了，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没有必要，杰罗姆。”我出声阻止。还是别为难他了，这不是我乐意看到的。“我们在聊天，他无意伤害我。”也许只有这一回。他迟早要做出一个决定，那就交给时间去定夺吧。

    我接着对莱安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不会跟你回去王城。替我照顾小叶，再会了。”

    舍弃了留恋，舍弃了温存，我头也不回地逃入森林。绿叶争相亲吻我的脸颊，我吸了吸鼻子，有一种冲动想将它们抱紧在怀里。杰罗姆来回瞧了瞧我们俩，一言不发地跟上了我。他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要不，为什么他将我的手腕抓得那么用力秋风在林间旋荡，吹散了白日停留的光芒，黄昏降临了，树影的浓度也更加深沉起来。我们飞离了布拉班特，向着魔女的宅邸归去。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