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魔女的宅邸中住下了。由于不需要做什么家务是杰罗姆在打理，他也不准我乱跑终日闲散无事，荒度光阴。坐在院子的藤椅上，空落落地遥望林木深浅分明的翠绿，梭形的细杆胡桃楸与高挺的叶白松相互依偎，鱼鳞状的深棕色菌菇攀附在挺出地表的树根上。野鼠循着气味觅食，打早就开始勤劳地准备过冬的储粮。清幽是这里永恒的主题，即使山雀们忙于争夺配偶，扯得羽毛乱天飞舞，也盖不过森林与生俱来的静。

    能栖息于此是再幸运不过的事了，这样的生活正是对我最大的慰藉。没有烦恼的侵扰，没有执念的纠缠，心境空明而澄澈。半梦半醒间，昏黄的夕阳告诉我一天又结束了。一日为一月，一月为一年，时间的尺度已经模糊，反正都算不清了，往昔难忘的际遇也快记不得了。与世隔绝的生活，无须知世事变迁。我摆脱了所有的联系，割断了与世界的牵绊，仿佛从来就只有我一个人，或者说从来就没有我这个人。对于永生的魔女，两者的区别无关紧要，魔女本来就是活在神话与现实之间的存在。

    只是有时候，感伤依旧会不请自来地揭开我方才治愈的伤疤。手从衣襟内掏出漂成锈黄色的手帕。逃出王城的那天，它竟然一直带在我的身上。多少次想着要还给莱安，可惜都未能如愿，恐怕今后只能委屈它永远跟着我了。我也有想过丢掉它，毕竟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可是总有那万分之一的期盼在内心骚动，让我不得安神。若是能与他相见，就一定得留着。从这点来看，我的痴心妄想矛盾得无以复加。明明回想起来就恶心地皱眉，却还惦念着那段昼夜难眠的被当成勇士的时光。我是真的忘不了那段日子我忘不了的是曾经拥有现在却失去的那份惆怅。无论酸甜苦辣，过去都是令人无法忘怀的。

    杰罗姆成了我唯一可以谈话的人，实际上作为倾诉对象，他是远远不够理想的。不仅仅针对我个人，他对什么事物都缺乏热情，埋首于自己的工作，完全是责任心使然。我问他关于魔法的事，他回答说不清楚，就没了下文。也许他确实不知道，然而十年一日如出一辙的冰霜木脸，断然是不会将这一难处告知他人的，我也就产生不了体谅的心情。其结果往往是，我一无所获，还平白无故自生闷气。脆弱的心灵会有意无意地寻求关怀，我尤其如此。因此思念之情与日俱增，怀中的手帕更是舍不得扔了。

    然而有一件事例外，那就是关于前代的魔女，他的公主在他的心中占据了多少的分量，任何接触过他的人都一清二楚。我乐意与他聊聊这个人，一来自己本身就有兴趣，再来他也愿意，这是十分少见的他竟会与别人分享自己的世界，于是魔女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我们两人唯一的共同话题。

    “我是被她给捡回来的。”杰罗姆转着手中的汤勺，回想着，“那个时候，我还是一名刚入伍的新兵。因为缺乏人手，没几天就被送上了战场。战况异常激烈，刀光剑影如同闪电。双方打得不可开交，胜负难分。最后也不知道是谁赢了，我甚至记不起来自己是站在哪一边的，整个人糊里糊涂。只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很多的人死了。在我所见的黄沙旷野上，人的尸体填成了尸山血海。那是一个巨大的乱葬岗，空气是颓废的，混入了毒，草叶枯败，土里的小虫也活不下来，更何况人呢与我同样衣衫的，或是不同衣衫的，他们有的唾口大骂，有的只顾哭号，还有的闷不做声，大概是认命了吧，等着被死神拾去。我的身体早就不能动了，只能在一旁看着。”

    “多么悲伤的景象，我禁不住想。一旦丧失了生存的希望，蛆虫都比人活得更有尊严。如果死亡是平等的话，我们身为人类有什么是与众生相异而值得因此骄傲的呢我们无论做了什么，哪怕功高盖世，哪怕罪大恶极，对于云端之上的神明而言，一把烈火就能让一切回归到原初的模样。这不足以令人害怕吗我们坚持的立场，信守的道义，仿佛不曾有过，死后必将消失。不能延续下去的，就没有意义。我们如此拼命，把脑袋拴在腰带上去搏，都没有意义。大概是伤感入心了吧，我竟开始祈祷。至少有谁，有谁能听听我们再也无法实现的渴望，卑微而平凡的一生也是想被记住的。祈祷这一行为，就是希望能被人注意到。希望有人能注意到我们，注意到我们明明无力回天，但还在苦苦坚持。”

    “不用再祈祷了，神是不会听见的，只有我还在。你们的悲伤，只有我明白。正如你所想，这是她出现了，就站在我的面前，而我的眼里全是她美丽的红色。我惊呆了，以为自己真的遇见了神明。”

    “她为什么救你”

    “她说我与她一样，我们都是无力的慈悲者。”

    桌上的清汤已经凉了，他还是一口一口往嘴里送。汤是他做的，每人一碗，除此之外还有一盆沙拉和几片切得薄薄的吐司。每餐的内容不会有多大变化，我们两个都是没什么食欲的人。

    “我没想过自己会有生还的机会，而且还是永恒的生命，这对我来说太奢侈了。我现在所有的全部，都是公主赐予的恩典。没有她不会有我，她就是我的神。我想实现她的心愿，多少能帮上一点，而不是站在一旁看她兀自伤心。可是她什么也不对我说，在她身边待得越久，我就越少听见她的声音。我想她是对我失望了，也许当初她不应该救我。”

    “那你后悔救了我吗”我问他，“因为是她的命令，你才不得不照顾我。可是我无法成为像她一样伟大的魔女，不会魔法，没有做出决定的勇气，又是害她枉死的凶手。你会不会对我失望”

    他否认了，严肃地回答“魔女大人，你误会了，我没有评判你的权利。我说过，我不会拜托你做什么，你做出的任何选择，我都会接受。既然没有期望，又怎么谈得上失望”

    “那你如何看我我是个毫不相干的人吗”

    他深思了好一会儿，面露踌躇。“公主是我侍奉的主人，也是我的恩人，没有人可以替代她。你，恐怕只能是朋友了。”

    “朋友”我的眼睛亮了，像病树的枝桠里突然爆出新芽，懒懒的神经打了个激灵，立刻活跃起来。“你愿意做我的朋友”

    “我说了什么吗”他被我吓了一跳。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害我整天东猜西想，以为辜负了你的期待，被你讨厌了。我多想有一个朋友啊，可是小叶不在我的身边。她噢，我不能想她。杰罗姆，你能叫我琉佳吗不要再叫魔女大人，好久都没听人叫过我的名字，我快要认不得我自己了。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最好的朋友，好吗”

    杰罗姆的眼睛睁大得令人难以置信，原来那是灰色的。他向来严肃的表情松动了，就像石像因冰雪融化而崩裂。晨风吹拂，他脸上被柔光分界的微笑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

    “那有什么问题呢琉佳。”

    我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也有笑容，他也有悲伤，他与我一样，我们之间不存在难以逾越的隔阂。我不孤单了，我太幸福了，因为还有他在，我有世上独一无二的魔女的同伴。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