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5章 第一百六十五章

作品:《二分之一剧透

    温晏然在桂宫一直住到了秋天。

    如今暑气已经没盛夏时那么重, 太学那边上了折子,打算征召工匠来修缮房屋,至于原来居住在此的学生, 就暂时迁到京郊, 安置在空闲的皇家别苑当中。

    厉帝末年,太学生不过千余人, 如今已经变成了原来的五倍。

    他们集体赶来京郊, 入住到思帝时期修建的旧苑当中,此地原本名叫赏秋宫, 因为年岁日久, 逐渐荒废, 温晏然有一回骑马路过的时候,十分好奇地进来转了一圈, 发现庭中的野草已经比人还高,甚至有黔首在这里摘取野菜, 干脆将之更名为采藿宫, 并让少府简单维护了一番。

    大周的殿宇走的都是朗阔路线,占地面积大,如今正好腾出来, 给太学生住。

    采藿宫内有空余房屋近八百间, 让他们七八人一间,凑合着挤挤, 也就足够居住了。

    一位太学生“从外面看,果然是有些年头了。”

    另一人道“据说那些损坏严重的地方, 已经被新翻修过, 也不知是否结实。”

    他们试着伸手敲击, 只觉声音沉闷, 所触之物,仿佛是一大块坚硬的巨石。

    一个背着书箱的年轻人将东西放下,道“我问过此地的采藿丞,说是苑中的新墙壁,都是用水泥糊的。”

    自从建平的城墙被新建后,水泥已经逐渐为人所知。

    太学生们议论几番,半是新奇,半是失望。

    以读书人的品味而言,采藿宫固然不难看,也说不上多么美观。

    “咱们这里的屋子是旧殿加固的,后面还有一排,据说是年初新建的,不若过去瞧瞧”

    太学生们在采藿宫内四处闲逛,最终意识到,不止原来的旧殿缺乏装饰,新建的那些房屋也同样质朴。

    据说工匠们按照以前的方法,在建造屋子前,先搭建房屋骨架,又因为水泥加砂砾跟碎石本身就足够坚硬,不容易散架,他们开始考虑使用竹子来替代木材若是将施工步骤详细写下来的话,大约能让当今天子感慨一句,原来竹筋混凝土也是古人的智慧

    学生们更换地方读书,太学中的博士自然得跟着转移教学地点。

    卢中茂年纪大了,不想挪动,便告了假,待在家中休养,所以来的多是青年跟中年博士,比如褚岁,以及出身青州陈氏的陈至。

    秋高气爽,正适合外出游玩,博士们索性带着太学生到周围赏一赏秋景。

    如今田中的庄稼已经被收获得差不多,在此刈麦的农人不剩几个,太学生们干脆就地盘膝而坐,以农田为题,吟诗作赋,感慨民生之艰。

    褚岁“你们既然觉得民生艰难,不若亲自下地劳作一番,当能更有所得。”

    她是太学博士,如今开口建议,做学生的不好推辞,只能脱了外头的袍子下地,褚岁也以身作则,拿起镰刀一块割麦子。

    太学对学生有着服饰上的规定,那些年轻人单看表面,差别并不大,但一旦下地劳作后,就立刻显出了差距。

    其中动作最娴熟的,大多是寒门跟士族出身的人,但最废物的那些,同样也多是士族出身。

    褚岁见状,觉得难怪皇帝在选拔官吏之前,一定非要让这些人通过擢才试的筛选,实在是世风日下,名门望族中的废物一代多过一代。

    割了一个时辰麦子后,褚岁便让学生们休息,一个太学生直接坐倒,用袖子扇风,然后猛地灌了几大口水,缓了会才道“早知民生艰苦,却不想居然艰苦至此”

    太学生们议论纷纷,忍不住又谈起了谷贱伤农的事情。

    褚岁道“既然心有犹疑,你们自去本地农家询问就是。”

    一个穿着麻布衣服的清贫士族起身,先向褚岁行了一礼,然后找了一位在田边编筐的老人询问。

    因为那些太学生们也割了一个时辰麦子的缘故,本地农户对他们倒没太多畏惧心里,两人顺利地攀谈了起来。

    “今年谷价下跌,不知乡长家中是否有所损伤”

    老农惊异“怎么会有所损伤”转念一想,依稀明白了对方话中的意思,笑道,“粮价固然下跌,盐价也下跌了不少,一户人家当真需要用麦子去换的,不过粗盐或者陶器而已,如今能吃饱饭,也能吃上盐,比起前些年,已经不知好了多少,纵然市价降了,又能妨碍到我们什么”

    太学生躬身一礼“多谢乡长解惑。”

    这个年代,物品的流通率其实很低,大部分只是一乡一地之人彼此间互相交换而已,每年收获的庄稼,除掉需要作为赋税上交的那些,自家留用的那些,还有用来交换日用品的那些,根本不剩多少。

    有人不解“既然是农家,难道不用买耕田之器”

    老农摇头“耕田之器,怎会年年都要去买,像我手边那把割刀,就是从祖母手中传过来的,年年送去打磨而已。”

    直到此时,褚岁才开口“其实这些道理,天子明白,朝中公卿同样明白,今日带你们过来看,就是希望你们也早日明白。”

    太学生们齐齐站起,向老师一礼,口称受教。

    他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虽然容易走进误区,但也同样很容易从中走出来。

    到了晚间,赶回采藿宫开火已经来不及,太学生们索性就在此地,跟农人们一道用了晚饭。

    农家的饭多是用麦子跟豆子煮的,而且他们舂出来的米并不如太学那边的细致,谷壳比较多,导致学生们拿到饭后,个个都吃得格外斯文,不过令他们惊讶的是,桌上居然有肉。

    这不是农家自己养的家禽,而是从边上的山林中捕获的雉鸡,还有从湖泊中捞到的各色河鱼。

    本地距离采藿宫不远,周边的湖泊山林多是皇家产业,早在先帝一朝,曾下了禁令,不许百姓随意进出,还是前两年间,散骑常侍池仪跟张络上了折子,希望天子遵循旧例,每年把皇家林苑湖泊开放几个月,允许百姓进去狩猎捕捞,只要每次带出来的猎物不超过一定重量,便无须缴纳税赋。

    太学生们渐渐意识到,在农人眼中,那些内官的名声居然不算太差。

    老农摇了摇头,笑道“朝中的大臣们出身如何,与我等有何相干,只要能够吃饱穿暖便是。”

    几个年轻人听到后,心中有些不忿,然而面前是个老人,不好失礼,还是忍住了没有多言,等回去后,才与同学道“那些内官不过是在邀买人心而已可恨当今百姓,居然当真被他们所蒙蔽。”

    倘若这个人的话能传到温晏然耳里,大约会被后者认定为具有张并山那样料事如神的潜力,毕竟她当日之所以同意了这个不怎么符合昏君姿态的请求,目的正是为了帮手下两位未来的奸宦收买人心。

    就在此时,过来巡视的博士稍稍加重了脚步,几个学生站起来,行礼“陈博士。”

    陈至环视他们一眼,正色道“你们既然觉得天子不好任用内官,便要做的比他们更好,让陛下有所依仗,百姓也有所依仗,这才能堂堂正正地斥责旁人,否则难免沦为性猜量狭之辈而已。”

    他的声音格外诚恳,太学生们大多服气,少数还有些迷惘的,此刻也都垂下了头,应声称是。

    天色晚了,不是教导学生的时候,陈至巡视过后,催促学生们赶紧休息采藿宫中值夜的人有限,为了防止失火,学生们被要求在晚上尽量不要点灯,把书留到天亮后再看。

    看完学生的情况后,陈至回到博士们临时歇脚的房舍中。

    褚岁已经在了,看人进来,笑“陈君好主意。”

    他们早就察觉到太学内浮夸之风日盛,商议之下,决定把人带去劳作一番后,再跟对方讲道理,说不定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陈至笑“不是我的主意好,是陛下的注意好。其实陈某本来也颇以家名自负,之所以能明白这些道理,还是因为当日曾在流波渠服劳役,才逐渐明白了以往的志大才疏之处。”

    他往日在家时,也跟友人高谈阔论,分析天下局势,结果一朝失势,家中的年轻人被强行征入建州,甚至还不是去为官为吏,而是到河渠上搬石头。

    等到了流波渠那边后,士族豪强乃至于寒门黔首间的无形沟壑被强行打破,陈至等人不得不被动接地气了一回,其中有些愈发愤然,与朝廷彻底离心离德,至于像陈至这样道德底线比较高的士族,则慢慢开始有了些堪称离经叛道的新奇想法。

    就在此时,另一位博士也终于巡视回来,进门时手上还挂着个包袱。

    褚岁笑“足下是正要回来,还是打算出门”

    那位博士摇头“那包袱里都是从学生手里收来的地产者。”

    太学生们把自己偷偷玩桌游的理由告知给了博士今日的户外活动让他们明白了,还是得亲自研究一番地产者,才好判断皇帝玩物丧志的可能有多大。

    到了第二日,那位博士将此事说了一遍,几个学生涨红了脸,站了起来,然后俯身行礼道“老师不要取笑,我们近来确实颇有所得”

    博士“那不知所得为何”

    这些太学生们送上了一篇文章,名为田亩论。

    太学生“游戏之初,人人相同,家中都有财货,随后各自圈占土地,最终只剩一人家中豪富,余者莫不穷困潦倒。

    “这种情形,说的不正是各地豪强大族私据土地的事情么,那些身无分文之辈,在游戏上成为输家,在郡县间,便沦为隐户徒附,为人所役。”

    博士笑问“那你们又打算如何解决此事。”

    太学生“我等细细想来,发现地产者中只有大户跟黔首,却没有朝廷,于是便设了官吏,征收税赋。”

    博士们彼此看了两眼,道“倒是有些意思。”

    太学生道“可是如此一来,除了赢家之外的人,反而破产得更快了一些。”说到这里,一咬牙,又道,“我们本是遵循周律,按照人口收取税赋,最后改为按照田地收取赋税,这才延长了输家的破产时间。”

    褚岁点头“赋税之事自不像游戏这般简单,不过你们能想到这里,已经很不容易。”

    太学生们面皮发烫仅仅这般简单的事情,他们一开始都没有想通,最早甚至真的只把地产者当成寻常游戏,仅知沉迷玩乐,而不晓得细细思索其中深意。

    既然讲到这里,褚岁就额外提了一句“其实这个游戏,乃是天子所制。”

    太学生们恍然,怪不得地产者会迅速风行于京中,尤其是在太学,更是传播广泛,到了人手一份的地步,原来是皇帝想要借此教化他们。

    有人问道“这是陛下告知褚博士的么”

    褚岁笑“我看到的时候,便觉得此物颇有些天子的风格,后来有幸奉诏入宫,又顺便问了几句。”

    太学生们钦佩无比,褚岁不愧是褚氏这一代的俊才,眼光果然厉害,看来对方能够年少成名,并不止是因为文章出色而已。

    天气一日日的冷了下来,桂宫跟瑶宫本来只是消暑的地方,结果因为皇帝取消了每年的生日庆祝,执意耽留于此,文武百官们也跟着一直拖到九、十月份都不曾动身回京。

    郊外当然不比城内繁华,士族们除了踏青外,平日也没什么活动,结果就在这几天,某些官吏在踏青时出了点意外几位刚入六部的小吏,在议论朝政时,跟路过的太学生吵了起来,接着大打出手,最终含恨败北。

    市监那边清楚内情,这件事的起因是小吏批评按田地数量收税的法子与大周律例不合,太学生听到后,对小吏的职业素养进行了讽刺,认为他们“饱食终日,尸位素餐”。

    今日池仪跟张络有事外出,休骓过来回禀时,含蓄地提了一下两边吵架的事情,准备观望一下天子的态度再做打算。

    温晏然曾听国师提过,厉帝一朝的政令也经常被太学生骂的体无完肤,她无法日日出门体察民情,知道这些学生依旧如此气愤,也能有种自己任务路线没出岔子的安心,于是笑道“到底是些年轻人,不用在意。”

    休骓明白那些小吏们确实挺年轻的,工作经验不足,反正有太学生跟他们打架辩论,不用皇帝亲自操心。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