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2章 第 62 章64

作品:《固伦纯禧公主

    银河璀璨,星光普世。

    班第钉在原地片刻,然后猛地拔腿,循声绕到银佛背后。

    凌乱脚步最终停于佛像足下,比人还高的莲台边。

    此处因暗影混黑,莲台底部雕刻精细的莲瓣不显分明。

    班第等不及在附近寻人的侍卫掌灯赶过来,弯下腰,凭着直觉伸手在莲台上摸索,不出意料,手指果然触到一条约摸半指宽的缝隙。

    顺着那道缝隙望进去,黑幽幽阴森森的,不见亮色。

    可此时,这密密实实的黑暗之于班第,等同无上星光。

    “玉录玳”班第喉头一哽,厚实的大掌抵住那道缝隙,猛然推开。

    一个大小仅约成年人通过的昏暗洞口,完全展露。

    扑面而来的浓重血腥气息与潮湿凉气,熏得班第目眦欲裂,深邃的眸瞳底下,暴戾之色尽显。

    他刚要俯身钻进去,里面先传来一把轻轻浅浅的嗓音,“额驸,我没事。你别进来,里面没地儿了。”

    班第动作顿住,只得半蹲在原地,目不转睛盯住黑漆漆的洞口。

    容温在从午时过后,便屈身藏在这阴冷狭仄的洞里保命,水米未进。

    费力拖着已蜷缩到麻木的背脊与双腿,慢腾腾挪到洞口。

    探出大半个脑袋,忍住鼻尖酸涩,笑目弯成新月牙,冲那道熟悉人影半真半假玩笑道,“还是第一次听你唤我玉录玳,故意嘲笑我是不是”

    玉录玳,本意是碧玉鸟、金丝雀,很是金贵的品种。但任凭它多金贵,也不过是笼中物罢了。

    容温眼下被困这逼仄之地保命,当真有几分囚鸟的意思。

    明明是蛮不讲理的胡扯,但经由年轻姑娘柔软的嗓音出来,更似劫后余生,故作坚强的无措撒娇。

    倦鸟投林般的真诚欢喜,无处掩藏,煞是动人。

    “殿下并非笼中鸟。”

    班第认真答过,目光近乎贪婪的盯住那张半隐在黑暗中,依然笑意清浅,生机盎然的笑脸。

    他九岁时,第一次随长兄达来往西,绕过整个漠南蒙古,一直到漠西之地,避丁偷入关中。

    烈日灼灼,黄沙漫漫,四下除了烟沙还是烟沙。

    极目远眺,那最高处的沙丘顶上却赫然傲立着一株柔韧小野花,野蛮扎根生长。

    时至今日,班第已记不清那株小野花究竟是何颜色,只记得贫瘠土地上野蛮滋长的坚实信仰。

    直到后来,他遇上了一个处境堪忧,仍凭一身傲骨,顽强生长的姑娘。

    他忘却的小野花颜色,都一一绽放在了姑娘那双鲜活澄澈的小鹿眼里。像千里苦难碧色中,浇灌出了难能一见的绚烂春天。

    这般鲜活的姑娘,不是笼中鸟,而是以另一种姿态野蛮扎根在他心上的花儿。

    只是他未守好,险些让这株花,经风沐雨,摧花折茎。

    班第喉结飞速滚动,才勉强咽下堵了他大半日的煎熬绝望。

    一只大掌递到容温面前,另一只则牢牢护在洞口顶部,哑着嗓子含糊又用力的吐出一个字,“来。”

    容温习惯性要伸右手,又被手心异样的温度唤醒,连忙把右手缩回袖子里,换了左手。

    班第略一用力,扯住那只凉意沁骨的纤手,把容温与她身后的幽邃黑暗,彻底分离开。

    臂弯中软绵绵携带寒气的触感告诉班第。

    他弄丢的姑娘和绚烂春天,一起坠回了他怀里。

    可他的心,并未因此彻底安定下来,反而不受控制的狂乱如鼓。

    鼻尖闻到的是刺鼻的血腥气味,指尖触及的是她衣裳上浸出来的湿润。

    她可能一直在流血。

    看惯杀戮的男人,这一刻,脊背不可抑制的抖了抖。

    班第慌乱松了紧搂容温的双臂,唯恐勒着她的伤口,唇角翕动,脱口而出的急问已变了调,“伤到何处了,为何衣衫上全是血殿下,哪里疼”

    此处背光阴暗,哪怕容温趴在他怀里,这般近,依旧不能完全看清他此刻的表情。但他急促的喘息,早已把慌乱愧疚暴露无遗。

    他把她被魏昇泼了水的湿衣裳,误认为是她受伤流的血了。

    如今虽是六月天,但她藏身的佛像莲台位处背阴,又是纯银所造,不接地气,内里阴凉得很。之前魏昇倒在她身上那壶茶水,一直没干。

    明明这般浓重的茶香残留在衣衫之上,以他的敏锐,却只注意到了血腥味关心则乱啊。

    容温毫无征兆的抬手抚在他脸上,指尖凭直觉慢慢划近眼角,触到一片掩于黑暗下的润泽。

    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容温好笑又酸涩,摸黑细细拭掉他眼角的湿润,忍着干哑的嗓子解释,“别担心,这是茶,不是血,并无大碍”

    容温话说到一半,忽然听见许多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是察哈尔的声音,兴奋大喊,“找到了,在银佛背后”

    周遭因这群手持火把或灯笼的侍卫快速涌来,越来越亮。

    借由火光,班第飞快扫过容温那袭散乱狼狈的绯丽衣裙,素来沉静自持的男人,如今满脑子被血腥气息包围着,心乱如麻。

    一时间竟辨不得她这身艳色衣裙,是本色还是血色。

    更分不清,她嘴里的并未受伤,是实话还是安慰。

    但身体,已潜意识做出反应。

    班第一把把容温脑袋摁进自己怀里,“闭上眼。”

    一边扭头朝察哈尔他们奔过来的方向高斥,“先别过来”

    容温起先不知班第这举动是何意。

    直到他利落从袍角撕下一方布条,要往她眼上缠。

    “不必,我已经不晕”容温到嘴边的话忽然顿住,任由男人粗糙的指节蹭过自己腮颊。

    对于她今日遭难,班第的愧疚自责,显而易见。

    如果此时,班第再得知她因这番折腾,连晕血的毛病都好了,怕是会愈加自责。

    容温捻了捻先前拂过班第眼角湿润的指尖,配合闭眼,让班第把布条扎在她眼上。还强打精神往他颈侧蹭了蹭,语气如常夸道,“五哥真细心。”

    姑娘温软的呼吸喷在脖颈,激起一股微妙的身体反应。班第闭闭眼,此刻方有了几分安心。

    情难自抑,低头吻了吻容温泼洒如云的长发,顺手把甲胄后赤黑披风解下来,小心翼翼把纤细的姑娘裹在其中。

    “此处昏暗,先带殿下出去。”

    说罢,班第打横抱起容温。

    容温酸麻不适的双腿,猝不及防被一只大手穿过膝弯移动,当下难忍的冷嘶一声。

    班第面色大变,脚步猛地顿住,“殿下”

    “只是腿麻,佛像莲台后那洞隐秘逼仄得很,本是多年前林丹汗被太祖皇太极逼得走投无路之际,挖出来藏匿幼子的。”

    容温及时截住他将要扩散的慌乱担忧,耐心解释道,“老福晋先辈乃太祖皇太极心腹,熟知往事,无意中向老福晋透了口风。多日前我随老福晋来寺中游玩,老福晋又顺口告知了我。”

    班第神色略松,旋即疑惑,“殿下一直藏在莲台里那先前侍卫寻人,怎不应声”

    “我担心有诈。”早间出城门时,有人假扮班第背影,引她折返回城,居心叵测。

    她逼问过魏昇,这并非出自魏昇手笔。

    那便证明,这城中除了魏昇,还有人想对她不利。

    既然如此,她自然不敢因几声来意不明的陌生寻人叫唤,轻易暴露藏身之所。

    如此谨慎,说白了就是惊恐未消,不敢轻信。

    班第粗喘,自责愤懑不自觉从锢紧的双臂流泻。唇角翕动,却半天没挤出一句话来。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她,只能双臂越收越紧,似要把失而复得的宝贝揉进自己血肉里。

    “你别逼自己,今日之事与你无关。”容温能察觉到他情绪怔然,碍于这在人前,并不好过多劝导。左手无意摸到他腰间的皮囊,顺势打岔道,“我好渴,这是酒还是水”

    “是酒。”班第大梦方醒一般,打起精神,扬声吩咐,“取水来。”

    察哈尔亲自去了。

    班第俯身把容温轻放在银佛的白玉前庭上,扬手无声示意侍卫们都退于石阶之下,灰眸迅速划过容温这一身狼狈。

    诚如容温所言,她衣衫上的濡湿痕迹大半来自茶水。

    余下的

    零零散散沾染全身裙裳,污了春眠海棠的,是已凝成深红的未干血迹。

    烈火一般,时时刻刻在灼疼班第的眼。

    月色清朗,给银佛像披了满身的月华轻霜,无数细腻光影映得这白玉前庭,静谧祥和,譬如白昼。与佛像背面昏沉阴冷相较,恍若两个世界。

    静坐佛前的年轻姑娘,气度容颜,能与珠玉争辉。那怕一袭狼狈,乌发散乱,亦然风姿从容,婉约动人。

    愈是美好,愈是脆弱。

    班第终究没敢开口对容温这一日的经历寻根究底。

    飞快敛下目中杀意与复杂猜测,替容温把披风裹回去,顺势把人重新搂回怀中。

    大手摁上容温依旧酸麻的腿,循住穴道缓缓揉捏、舒活经络。

    容温秀眉一拧,“疼”

    脑袋无意往班第怀里钻,披散的乌发因这动作,似天际随意泼洒开的团云。

    散着浅淡兰犀香气的乌发与风一同,拂过班第挺直的鼻梁,柔软馨香,把他积攒满腔的肃杀,都浸软了几分。

    班第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下巴搁在她发旋,凌厉的眼刀,不自觉中已软了三分,“忍一忍,很快。”

    正好,察哈尔端了碗直冒热气的水,风风火火跑回来。

    班第单手接过,侧眸令道,“去布置住处。”

    如今的归化城,因城外战事,鱼龙混杂。

    土默特王府与大长公主府守卫重重,乃是最安全所在。但里面的人,却各怀心思,班第信不过。

    所以,他绝不可能再把容温送回土默特王府,只能另寻一处安全住处安置容温。

    察哈尔心知肚明班第的思量,领命离去前,满脸诚挚的提醒靠在一起的两道身影,“台吉,公主既无大碍,那腿麻了就自己站起来活动两圈舒舒血。你这又抱又哄又捏的,花哨不顶用”

    “噗”

    “咳”

    “哈哈”

    察哈尔这声不低,石阶底下的侍卫们闻言挤眉弄眼,发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怪响,一个个憋笑憋得脸通红。

    班第怒目瞪视面前已过而立,尚未娶妻的糙汉子。面色青青紫紫,变幻莫测,最终心平气和的赏了他一个字,“去。”

    “赶我干啥”察哈尔两只大手不安的搓了搓,边走边往回探头,“我说错话啦”

    班第忍无可忍,大吼,“快滚”

    “扑哧”容温由羞涩转为揶揄失笑。

    班第被她笑恼了,耳根滚烫,原本替她按腿的双手都不知道往何处放,索性把那碗晾得差不多的水,硬凑到容温唇边,粗声粗气道,“给”

    容温顺势喝了一口,摸索着把碗推到班第面前,笑眯眯道,“喝口水再凶”

    先前她摸他脸时,无意触到过他干得起皮的唇。

    她在莲台里憋屈藏身,不好过。

    他在外面寻人,想必也不好过。

    班第喉结滚动,目不转睛盯着姑娘俏生生的笑脸。

    甘甜的温水划过咽喉时,灰眸里的怒气被洗濯得一干二净,比当空的月色还要柔,哪里还凶得起来。摸摸容温的脑袋,把碗递给她,态度已是软了,“自己拿好。”

    说罢,一双大手继续落在容温僵麻的腿上。

    他虽在男女上无甚经验,但好歹是在王帐,随恩恩爱爱的多罗郡王夫妻两长大的。

    冥冥之中,他有种强烈直觉。察哈尔而立之年娶不到媳妇除了证明草原姑娘眼不瞎;最为关键还是脑子不好使的缘故。

    他傻了才信察哈尔的鬼话。

    容温食指摩挲粗瓷碗沿,耳边听着察哈尔率人离开的脚步,越来越远,问道,“侍卫都走了”

    班第随口答道,“还剩半数。”

    “哦。”侍卫未曾全部撤走

    可她将要说的话,不宜公然落入外人之耳。

    容温蒙在布条下的眼,不安轻眨。

    端水碗的左胳膊不经意撞上班第坚实冷硬的甲胄,水碗瞬间倾斜。容温下意识伸出一直握拳缩在袖子里的右手补救,又在伸出手那一刻,飞快缩了回去。

    好在班第洞悉敏锐,托了碗底一把,水碗才没泼两人身上。

    容温这心还未放下来,下一秒,右胳膊便被一只大掌牢牢擒住,伴着男人一道不容拒绝的厉呵,“不许缩”

    被发现了

    容温面色发僵,“我”

    班第粗暴打断,“右手伸出来,张开”

    随着他这话爆发阴鸷气势,震得容温面露讪讪。

    是真的凶。

    好汉不吃眼前亏,容温讪讪张开虚握的右拳。

    白生生的掌中,到处是深深浅浅的划痕。更为惨不忍睹的是指根与手掌相连处,赫然插着一枚寒光乍然的马鞭纯银尖头,深可入肉。

    尖头插进肉里应该有些时间了,几乎不再往外渗血。

    伤口血迹擦得还算干净,明显被处理过。

    班第乃是习武之人,瞬间便猜透了几分这幅情形。面目扭曲,满是震惊望向仍被布条蒙眼的容温,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自己弄的”

    他这话说得含糊,容温不清楚他问的是伤,还是清理伤口的事。踌躇片刻,一把扯下布条,老实交代。

    “我我用这个划伤了魏昇,跳窗逃出来”

    这玩意虽锋利,能防身。但其用途终究是装到马鞭上的,每一处都尖锐异常,不似刀剑有握柄。

    她就这般毫无防护的握上去,用以自卫。说白了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划伤魏昇的同时,这纯银尖头也在往她肉里陷。

    等她反应过来时,已插得十分深入。太疼了,又没有药,她根本不敢自己。只能任其在陷在肉中,一直疼到失去知觉。

    “逃出来后,我觉得太脏了。路过一口水井时,顺便洗了手脸。”

    容温所说,与班第猜测不离十。

    若非她自己把脸上手上的血洗干净了,又蓄意缩手握拳遮掩。方才他检查时,她绝不可能轻易蒙混过关。

    班第深吸两口气,大掌掰过容温的脸,死死擒住那双清澈的眼,气怒交加逼问,“不怕血了还故意瞒我”

    这句问话实属没必要。

    容温刻意隐瞒的原因,彼此心知肚明。

    不过,容温顿了顿,还是一本正经的示意他附耳下来。

    水眸中促狭之色一闪而过,神秘兮兮凑近,轻声嘀咕,“你都哭了,我可不敢再惹你,万一哄不好该如何收场哈哈”

    班第满腔心疼硬是被容温肆无忌惮的嘲笑激成了头疼,额角青筋直跳,怒发冲冠,去掐容温两腮,截住她张狂的嘲笑,“闭嘴,不许笑”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先前他见佛寺客院内那滩触目惊心的血迹,便以为她已遭遇不测。之后听见她的声音隐隐约约从佛像中传来,犹如虚幻,更是笃定人没了。

    撕心裂肺的疼漫过四肢百骸,这才慌了心神,露了弱处。

    没曾想,竟碰巧被死而复活的她捉到了尾巴,肆意嘲笑。

    半点面子都不给他留

    “啊”容温嘴被捏成圆形,含含糊糊向明显恼羞成怒的班第求饶,“五哥、五哥你松开我,我说完最后一句,保证立马闭嘴。”

    她今日遭了难,班第就算被她气得七窍生烟,也根本狠不下心真的欺负她。闻言顺坡下驴,痛快把人松开。

    容温得了自由,努力撑直身板和班第面对面,杏眸望进他的眼,盛着一望无际的纯粹,一字一字清晰道,“我不要你难过。”

    说罢,她可能觉得这话过于赤裸直白。

    自己先撇过脑袋,不自在的笑了起来。

    班第一眨不眨望向容温,恍然间,似久旱的沙漠旅人,得寻绿洲,从人到心,都被填塞得满满当当。

    终其一生,他怕是再难割舍,这个展颜间,温柔又天真的姑娘,与她明媚纯粹的小心思。

    班第听见自己用几乎诱哄的语气说,“那需得殿下永伴我身侧。”

    永远啊。

    容温品出了其中意味,强忍羞赧,弯起唇角故意挑刺,“如此,我岂不是吃亏了明明是为你好,最后付出代价的却是我。”

    “那我与殿下换,保证不让殿下吃亏。”

    “如何换”

    班第沉肃,一字一顿道,“永世忠诚。”

    男人眸底似燃着一团有燎原之势的炙热光火,羞人更勾人。

    容温双颊绯红,紧张咽咽嗓子,顶着他惹火的眼眸,勾了勾他的小手指头,还顺便略显好奇的摩挲过他指腹突兀分明的厚茧。

    隔了片刻,唇角方微不可察溢出两个字,“成交。”

    指头上细腻的触感似鸟兽新生的绒毛,软乎乎的,撩得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班第心内反复咀嚼“成交”二字,浑身尖刺早在不自觉见敛得一干二净,垂眸放纵她的小动作

    过了片刻,班第目光移到容温还插着银片尖头的右手,心神稍定,说起正事,“该处理伤口了。”

    这转折来得猝不及防,方才还你侬我侬,山盟海誓,谁知转眼就到了治伤上。

    “现在”容温咽口水,不敢置信瞪他一眼,才发现他是认真的,紧张呐呐,“不用大夫”

    “不必。”班第答得笃定,“我能行。”

    目前暂且不知察哈尔选的落脚住所,是远是近。她手上的伤,还是尽快处理为妙,免得过会儿回去的路上磕磕碰碰,尖头愈发陷入肉里,加重伤情。

    “我尽量轻一些。”班第把容温的害怕尽收眼底,竭尽温柔,耐心安抚,“疼就哭出来。”

    “哭又不能止疼。”容温撇嘴,眼风往阶下排排站的侍卫身上扫,“而且好多人。”

    她自幼接受最正统的皇室贵女教养,当众哭鼻子这种弱者行径,做不出来。

    以从容应对狼狈,用坦然迎击困境。

    类似此等言语,伴着多年宫廷岁月,几乎是刻在她骨子里的。

    所以方才,被班第寻到后,哪怕她如何委屈澎湃,心里哭成一颗泡菜,也习惯性在众侍卫面前顾虑颜面,强装淡定。

    容温的小心思,班第竟奇迹般读懂了,盯着她干干净净的脸蛋儿,无奈在她耳边轻喃一句,“殿下属孔雀的”

    好像无论何种境遇,只要是在人前,她都会最大程度,保持自己的体面与骄傲。

    难怪连逃命途中,也不忘找水把脸擦干净。

    识得人间疾苦的人身上,藏着不染世俗的傲。

    好似地狱无光,便自己做了太阳。

    班第胸腔蕴着一团火,默然片刻,无声示意侍卫都退到寺外等候。

    顺手把随身携带的止血药纱布之类的掏出来,提醒道,“转头,闭眼。”

    虽然容温已经不晕血了,但潜意识里,班第希望太阳照耀之处平和安宁;而非阴谲血腥。

    其实不用班第提醒,容温也没目睹疗伤的兴致,听话的把头埋进他怀里,有一搭没一搭接上他方才的话,分散注意力。

    “别弄疼本公主的翅膀。”

    “遵命。”班第忍笑配合,啄吻过她的发际,“小孔雀殿下。”

    “天色晚了,孔雀殿下想沾些凡尘气息。”容温似乎觉得这个称呼有意思,跟着打趣。

    若非眼下这种苦中作乐的情形,班第八成会想歪容温的话,“譬如”

    容温叹了口气,目露向往,“正大街的包子永兴门的汤、十里铺子珠玉香。”

    班第一呛,他来过归化城数次,自然知晓这句话乃是归化城有名的顺口溜,“看来殿下这大半月,在归化城中过得极高兴。”

    容温坦然回答,“是不错。”

    班第已做好了拔出银片尖头的准备,闻言眼光一闪,忽然问道,“正阳门的包子殿下似乎在家信中曾与我提过。对了,有一事,不知殿下可知凡是军中往来信件,都要先送到主帅帐中查验。”

    “信件查验”容温浑身一僵,满脸不敢置信,不是她想的那样吧。

    班第不给她任何侥幸机会,促狭肯定,“对,正如殿下所想。殿下每封来信,都要先过主帅达尔罕王爷的眼。哦,多罗郡王爱凑热闹,殿下知道的。他有时也会跟着瞟几眼,我记得他还夸殿下文采不错,偶尔甚至会借用殿下信中言语,誊写到给福晋的家信中”

    “你闭嘴”容温想到自己随心所欲写出来的私密信件被传阅了,脸都绿了。此时侍卫都被班第支走了,她也不必强绷着,气得用脑袋往班第胸膛狠撞了一下,“这项规矩,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班第轻描淡写一勾唇角,毫无诚意回道,“忘了。”

    若是早说了,依她人前要脸周周全的性子,家信中保准通篇给他写些废话。

    “哼,我看你是故意的。”容温一眼看穿班第的小九九,羞恼不已,红着眼放狠话,“气煞我也,以后我再给你写信,我就是小狗”

    “狗”班第不以为意,垂头脸凑到她面前,似笑非笑逗弄,“兔子急了会咬人,狗急了会跳墙。原来殿下今日不仅学会了跳窗,连跳墙都学会了”

    “你真过分”容温气急了,完全把治伤的事抛诸脑后,猛地直起身子,嗷呜一口咬在班第下巴尖上。

    是兔子是狗不重要,解气才是关键。

    与此同时,班第瞅准时机,面不改色,飞快拔掉她右掌心的纯银尖梢,止血上药包扎,一气呵成。

    “唔”容温原本已麻木的伤口,再次涌出阵阵剧烈钝疼,眼眶一红,咬班第下巴的动作不由带了三分狠劲,很快嘴里便尝到一股锈味。

    班第眉头都未抬一下,任由容温咬着,等把她右手包扎成白粽子后,才拍着她背柔声哄道,“没事了,小伤而已,很快便不疼了。”

    才怪

    那么深一处伤口,尖头后,血几乎是汩汩往外冒,用了大半瓶止血药才勉强止住。

    回答班第的,是容温一连串含含糊糊的“呜呜呜呜呜”

    不过好歹,她把嘴松了。

    班第没顾得上去摸一把自己被容温啃出两排血牙印的下巴,径直掰起容温精致的脸蛋看。

    果不其然,泪眼婆娑,梨花带雨。

    先前碍于有外人在,憋屈下来的眼泪。这会儿借由伤口疼这个幌子,争先恐后汹涌了出来。

    班第肺腑似被什么揪住了,撕心裂肺的疼。

    到嘴边的哄劝咽了回去,摸着容温柔顺的发,嘴里颠来倒去、反反复复说着,“我在。”

    有我在,谁也不能再把你带走了。

    回应他的,还是只有低低的呜咽。

    夜风起了,抽抽噎噎的动静还未有停歇的意思。

    班第微不可察的轻叹一声,只得把容温打横抱起来,要往外走。

    容温顶着一包眼泪,可怜兮兮抬头问,“去哪里我还没哭完。”

    她虽在哭,但脑子还是清楚的。

    城中形式不甚明朗,鱼龙混杂,察哈尔刚走不久,估计还没找到适合落脚安全住所,否则他们何必在这里傻等着。

    两人对视,班第认真思索片刻,一本正经答道,“买糖。”

    “”容温一噎,哭声都歇了,鼓着泪眼使劲儿瞪他。

    班第视若无睹,垂头故作谦虚,以状似商量,实则套话的口吻对容温道,“想哄好一只小孔雀,不知什么糖能顶用”

    容温两颊还挂着泪,但神色已经活泛起来,出其不意狠狠往他腰上掐了一把,完全不中他的奸计,凶巴巴的,“都不能没商量”

    “嗔”班第被她小气吧啦的表情逗得扬眉失笑,冲淡了一身厚重,哄孩子似的故意把人往上颠了几圈,好脾气又问,“谁家姑娘这么凶完全哄不好的”

    “也不一定哄不好。只要我告诉你一句话,你别大动肝火,家信一事便算过去了。”容温抬着下巴,瞟他一眼,心虚追问,“如何”

    “这么简单”见她精神尚可,班第一身轻松,唇角翘得老高,“洗耳恭听。”

    “魏昇还藏在莲台里,我绑的。”

    瞬思转换之间,班第犹如表演了一出川剧变脸。

    笑脸早已泼天怒意激成阴鸷厉眼。

    他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的魏昇,竟然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而且,还是容温刻意隐瞒的。

    为什么

    来不及多加思考,班第把容温往地上一放,猛地拔出弯刀,携裹一袭煞气转身朝莲台迈去。

    清冷月辉,映得那喋血锋刃愈发森寒恐怖。

    容温看得心惊肉跳,哭腔收尽,紧走两步,拽住班第的胳膊。

    她那点力道,自然不可能阻止班第的脚步,索性小跑追在他身侧,言简意赅解释,“他有用,不能死。整个归化城,可能只有他知晓本该追在噶尔丹身后的清军,被噶尔丹使计引去了何处。”

    在莲台里藏着无事,容温便仔细捋了捋今日种种。

    魏昇胆大包天,买通樱晓掳她,明显是早有预谋。

    按理,碍于她的公主身份,魏昇掳到她后,不论她是生是死,都应该找个隐秘周全的地方,把她妥善藏起来。以免被人察觉,后患无穷。

    可魏昇是怎样做的

    魏昇直接把她带到了归化城最显眼的银佛寺。

    似乎全然不惧有人知晓他谋害和亲公主;更不怕城外虎视眈眈,随时会攻进城来的噶尔丹。

    稍稍了解噶尔丹的人都知道,噶尔丹年轻时,在佛教盛地西藏当过数年喇嘛,地位不凡,很有几分名声。

    其兄长英年早逝后,他仗着自身在佛教中的影响与势力,硬是从侄儿策旺阿拉坦手里夺过王位。

    自古以来,凡上位者,多半爱真真假假神化自己一番,以拱出不凡,愚昧世人。

    刘邦斩白帝起义;朱元璋令菩萨归位;陈胜的丹书鱼腹。

    噶尔丹也不例外。

    蒙古之地虔信佛教,噶尔丹便自称为活佛转世。

    噶尔丹既顶着佛子名义,若是攻入归化城,自然不可能闯进声名远扬蒙古各地数百年的圣寺银佛寺为害。

    魏昇肯定知晓些什么,才在噶尔丹攻城之际,不急于逃命,反而趁乱大咧咧把她弄到银佛寺避祸。

    在莲台里时,容温试图问魏昇相关问题。

    魏昇惯常胡作非为,但并非彻头彻尾的傻子,也算有几分小聪明。

    自发现容温怒气当头时都未杀他,反而冒险绑走他时,他便隐隐猜到容温对自己有所图。

    一听容温试探,便反应过来清军去向这条消息可能是自己的保命符。

    如此生死不明的情形,他哪肯轻易吐口。

    在他未曾开代之前,决不能死。

    容温并不清楚西城门守军与噶尔丹对阵的情况,只能凭着猜测,颠三倒四梳理归化城目前情形,试图以此打消班第的杀意。

    “噶尔丹兵临归化城外,是今早的事情,如今一天过去了,城内都未曾听闻任何火炮攻城的响动。”

    容温藏身的银佛寺,与战场西城门相距不过三条街,若噶尔丹动了红衣大炮攻城,她必定能听见声响。

    当初,洋人南怀仁初次为大清研制出火炮,在南郊山外试用时,隔了大半个京都,她在紫禁城内都听见了震天炮响。

    噶尔丹之所以嚣张至此,一方面是兵强马壮,另外则是因为与沙俄暗通款曲,得了不少火器火炮供应。

    他选在那达慕当日攻归化城,明显是打着突袭主意。

    既然如此,他没道理不动用火炮这等杀器,趁着归化城守军疏于防患,援军未至,速战速决夺取归化城。

    除非,他军中暂时没有火炮。

    容温猜测,噶尔丹八成是以火炮这些显眼的大家伙为诱饵,把清军引到别处去了。

    “你比我清楚。噶尔丹大军作战剽悍,又人多势众。大清为了与之一战,都要四处斡旋借兵,何况是小小一处归化城。眼下归化城或能倚靠地理优势,以城池为固,勉力支撑,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容温双臂张开,把班第拦在银佛面前,“为今之计,必须尽快找到清军,与之里应外合,共击噶尔丹,方有几分胜算。所以魏昇,暂不能死。”

    她是真的聪明,且极为敏锐。明明对行军之事一窍不通,却有窥一角而知全貌的本事。

    仅凭噶尔丹未以火炮及时攻城,便扩散推论出这许多头绪来。

    若放在平时,心意相通的姑娘这般出息,班第一定与有荣焉。

    可如今

    班第顿住脚步,审视那双不自量力,意图阻拦他的手臂。眸色明明灭灭,尽染霜雪,一如两人初识时那般肃杀不近人情。

    开口,便带了七分气性讥嘲,“你倒是冷静。”

    明明方才,还委屈得似要泪洗归化城。

    “并非我冷静,而是你心乱了。”容温毫不犹豫扑到他怀里,手叠到他提刀的手上,缓缓摩挲过他手背上凸起的疤痕,认真道,“我不通武术骑射,却有自己的法子与你匹敌。所以,我不需要你当英雄。”

    不需要你。

    不需要你当英雄。

    可他们草原男儿生下来,便是来出头争英雄的。

    三岁小儿都敢大着胆子往擂台上去搏克摔跤,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冠个巴图鲁名号。

    可现在有人告诉他,不需要。

    班第有一瞬间的茫然怔忡,紧接着便被滔天怒火点燃,猛地拽起容温被包成粽子的右手,“疼不疼”

    “疼。”容温猝不及防被他捏住伤口,眼泪滚落而下。

    班第目色一紧,似被那泪珠灼伤了,慌乱松开她的手,狂放中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无措,“那为何不需要我你究竟要什么”

    魏昇就在里面,只需他一挥刀,她受的这番苦难,便有了交代。

    “不对,我是不需要英雄。”容温牵起他的新伤旧伤交错重叠的手,声泪俱下,固执道,“因为,英雄身上的伤疤,好不了。”

    若今日他当了她的英雄,因情之一字,逞一时意气,斩杀魏昇。

    那来日,若归化城因清军未及时驰援而破,归化城数万将士百姓的尸首,将成为他身上永远痊愈不了的伤疤,困锁他一身。

    班第领悟到她的意思,面色大震,一句“我不在乎”,怎么也说不出口。

    当年支撑他不管不顾斩杀兄长的那股率性与狂妄,似乎被她的眼泪融了。

    “殿下好本事。”班第怔忡,在容温惊疑的眼神中,声音缓慢又诚实,“竟把自己活成了我的软肋。”

    容温一怔,泪珠还挂在脸上。

    “别哭了。”班第收了刀,大手笨拙抹去她脸上的泪,哑声道,“否则,我总疑心你在用眼泪拿捏我。”

    “胡说。”容温破涕为笑,小手往他胸膛一拍,“我明明用这里拿捏你的。”

    只有真心,才换得来真心。

    班第顺势把她的手裹进掌心。

    容温索性拖着他的衣袖,悄悄擦了擦自己肿成桃子的双眼。

    班第见状失笑,索性把人揽进怀里,低头仔细给她把脸擦干净。

    寺中钟声忽然响起。

    子时过了,又是一日新旧交替。

    容温循着钟声往昏黑天际看了一眼,忽然踮脚在他唇边吻了吻,“谢谢你如期而至。”

    班第颇为意外,后知后觉想起先前,两人约定好的那达慕见。

    上一刻她吻他时,天上闪烁的,还是那达慕当日的星辰。第63章第63章一日波折,歇于银佛寺杳杳钟声中。

    随察哈尔前往新布置好的住所时,容温呵欠连天睡在了班第怀里。

    再醒来时,她已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饥肠辘辘躺在床上。

    借由青木高脚灯柱上那两盏不甚刺眼的烛火,容温粗粗打量过眼前这间屋子。

    狭小、简单、除了日用的桌椅床榻,再无其他装点。

    看得出来,八成是察哈尔临时布置出来的。

    容温便随意披了件床头的外裳,慢吞吞举灯走到门口,打开门。

    看远处启明微闪的天色,约摸三更过了,四下皆是沉寂。

    门口值守的两个侍卫仍是精神抖擞,冲容温行礼过后,周全道,“台吉让厨房备了膳食,说是等公主醒了再用,属下这就去端上来。”

    “台吉不在”容温随意往那破败的小院子望去,正好看见月亮门外,察哈尔正指挥两队精壮黑甲侍卫在轮值交接。

    察哈尔也注意到容温了,示意副手接着安排护卫事宜,自己走了过来。

    在归化城中这段日子,都是察哈尔护卫容温左右,两人还算熟悉,当下也没过多虚礼,察哈尔直截了当告诉容温。

    “台吉让乌恩其去喀喇沁部,找喀喇沁世子三丹夫借来了一万善弓弩的将士守城,暂解燃眉之急。先前台吉忙于寻找公主,只粗粗与三丹夫世子碰了一面。如今台吉已赶去西城门,与土默特王、大清驻归化城都统、三丹夫世子等人共商布兵守城事宜。”

    “台吉临走前交代属下,务必看护好公主。”察哈尔一脸憨厚,“如今归化城所有兵勇都被调去了西城门守城,城中缺人看管,少不了想浑水摸鱼发横财的混人。一刻钟前,此处隔壁那条街一户富商才遭了抢杀。所以还请公主不要随意出门,有事吩咐属下去办便是。”

    “我知晓了,往后还得辛苦将军与诸位了。”醒来时见房中无人,容温便猜到班第可能去了西城门督战,如今被察哈尔证实了猜测,那几分失落自然而然被担忧掩盖。

    儿女情长在凶险战场之前,不值一提。

    不过她素来稳得住,当下并未泄露半分焦躁,余光扫见有侍卫托着个装吃食的托盘上来,神色如常问道,“为何是侍卫取膳,我的宫女呢”

    “宫女这宅子暂且没有除公主外的女眷。”察哈尔面色古怪,想起容温那两个有问题的宫女,讪讪道,“还请公主委屈些,等天亮了属下会去寻两个背景清白的丫头送过来。”

    容温闻言,面色比察哈尔还古怪,眼皮不经意往下耷了一下。

    没有宫女,那她这身干净衣裙是谁换的

    容温耳根悄然浮上红云,面上兀自淡定,佯咳一声,一针见血追问,“可是我的宫女出了问题”

    察哈尔犹豫片刻,他本也不是藏藏掖掖的人,见容温心里有数,索性把容温昨日失踪后,他们从两个宫女身上的疑点和盘托出。

    “樱晓与扶雪到归化城后,不当差时常往返街头巷角,接触的人乱得很。如今樱晓尚在昏迷,扶雪被关押,二人都没审清楚。其余小宫女们昨日留在土默特王府,未随行前往东城门去,倒是侥幸,没有任何损伤。”

    察哈尔顿了顿,偷瞟容温脸色,“但台吉吩咐,今后凡是送到公主身边伺候的人,务必把底细查清楚。所以,那些小宫女也暂且不能用。”

    总而言之,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

    小宫女都是京城宫中出来的人,距蒙古千里之隔,他们鞭长莫及,一时半儿难以查清楚,索性一律不用。

    “樱晓”听见这名字,容温颇为意外的抬眉。她还以为,樱晓在出卖她后,会早早拿了好处趁乱溜走。

    不曾想,樱晓竟晕在了大青山里。

    而且巧合的是,大青山上,还以她的随身之物弄了处坠崖的戏码。

    这分明是有人刻意混淆视听,把班第往大青山引,尽量拖垮他们寻到她的可能。

    还好班第够锐利,没被所谓线索牵着鼻子走,否则她现在说不定还藏身在莲台里挨饿受冻等死。

    魏昇心知肚明今日噶尔丹会率兵突袭归化城,他们这些科尔沁人会匆忙逃出城,所以趁机有恃无恐的绑了她。

    如此情形,魏昇自然懒得花心思,再让樱晓去大青山装神弄鬼,掩人耳目。

    所以混淆视听,拖延时间,不让班第找到她的法子,多半是樱晓自作主张。

    容温敛目,樱晓此举,也说不清是胆大,还是太过恨她。

    “察哈尔将军,樱晓醒来后,你不必再审,直接把她送到我房中来。”容温说罢,接过侍卫手中的托盘。

    回到屋里后,容温没急着填饱饥肠辘辘的五脏庙,而是几步钻到帐中,解开衣襟低头看。

    被换了的不仅是外面的衣裙,还有贴身小衣。

    容温被小衣分外艳俗的颜色与花样,震得头皮炸了。

    这等审美喜好,还能有谁

    “”容温面无表情系回扣子,期间后知后觉嗅到自己身上有股隐隐约约的异香。

    循着一闻,这才发现自己被魏昇用茶水烫得略微发红的双臂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药膏,清清凉凉的,止疼效果特别好。

    有右手这处重伤时时刻刻疼着,她完全忽略了双臂上轻微烫伤,根本没对班第讲过。

    还挺细心。

    容温唇角刚翘起,又似想起了什么。

    带着几分不敢置信,再次解开扣子。

    果不其然,发现自己侧腰往下一直延伸到大腿上的大片肌肤,都被抹了药膏。

    这一处,是她跳窗的时无意摔的,他竟也发现了。

    容温羞愤欲死,两人不是没搂搂亲亲抱抱过,甚至先前在军帐中时,还脱了衣裳,只是因他的自作聪明,没成事罢了。

    可当时所有的亲密,都是摸黑进行的,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但今日

    容温只要一想到自己睡得跟条死鱼似的,脱光了赤条条的任他翻来覆去,仔仔细细摆弄,脑袋就突突地疼。

    咬牙切齿用完膳,容温简单梳洗后,见天边还暗着,只得再次躺回床上。这次,却总觉得床榻之间,到处都充斥着那股药膏香气。

    容温被这股香气搅得再难入眠,裹着被子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小腹坠胀,似针扎一般,疼痛难忍。

    这宅子里除了她别无女眷,侍卫不可能贸贸然闯进屋内。

    容温唯恐自己疼晕过去却无人得知,强撑着穿好衣裙,唤人进来。

    轮值的侍卫乍一见面色煞白,满头冷汗,捂着小腹摇摇欲坠,似随时会晕过去的容温,慌忙通知了察哈尔请医士过来。

    这个时辰,天际未明,城中四处关门闭户。

    察哈尔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来一个腿脚不便的老蒙医。

    此时容温已疼得浑身似水盆里捞出来的,身子不断发颤,濡湿的发丝软在颊边,脆弱又狼狈。

    察哈尔看了一眼,急忙挪开眼,催着老蒙医赶快给容温治病。

    老蒙医上了年纪,行事慢悠悠的,像是没听见察哈尔的催促,颤巍巍的挨个取出药箱里各式各样的蒙医治病工具,摆得整整齐齐。

    察哈尔见状,伸手要帮忙。

    老蒙医红了脸,抖着白胡子跟察哈尔急,“不许碰,东西乱,我这心就乱,看不好病的。”

    这世道,得罪不起大夫啊。

    察哈尔一噎,憋着一股气,索性趁着间隙询问容温,“公主,属下暂且去土默特王府借两个丫鬟过来照顾你”

    就算蒙古男女大防松散,也万万不可能让一群大男人来伺候生病的年轻女子。

    “不必。”容温有气无力,“你把扶雪送来。”

    “扶雪”察哈尔为难,“她身上的事还未查清楚,还是换个人吧。”

    特别是容温现在脆弱得像风中飘絮,随随便便来人都可以了结她性命。

    这时候,弄个底细不明的扶雪在身边,过于冒险了。

    “就用扶雪。”容温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言简意赅说服察哈尔,“她是你们查过的人。”

    虽然查出了点古怪,但说到底,扶雪并未被查出任何对她不利的行径。

    而且,早在京城之时,容温便看出,扶雪对她有所求。

    这才是容温敢让扶雪进来伺候的真正原因。

    扶雪费尽手段,一步步往上爬,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才终于从洒扫丫头升到了她的大宫女位置。绝不可能在目的未达成之前,下手害她。

    察哈尔略一思索容温的话,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这扶雪好歹是被他们细细查过的人,身家还算干净,就算有古怪未来得及查清楚,大不了让人盯严实些便是,总比去土默特王府借个不知根底的人来照顾公主强。

    “依公主说的办。”察哈尔示意手下去带扶雪过来。

    话音落,颤着手虚着眼的老蒙医,终于摆好了自己的家伙什。

    蒙医诊病,不似汉医望闻问切那一套,简单得有些粗暴。

    老蒙医问过容温腹疼症状后,在她面前来回走了两圈,又伸手到她鼻前感知了一下她的呼吸,拖着悠长的蒙古调调下结论,“巴达干的问题。”

    “巴达干这是何意。”容温会说蒙语,却不清楚老蒙医的意思。

    “蒙医以“赫依”、“希拉”、“巴达干”三根的关系来区分人的病痛。”察哈尔解释道,“巴达干主要为寒性病症。公主,可是你昨日在外面受了凉”

    容温想了想自己穿着湿衣服,在阴冷的莲台里藏了大半日,觉得不离十了,正欲点头附和,老蒙医便悠然打断,“受凉只是个引子,主要还是她避子药服多了,气血不通,寒气愈盛。”第64章第64章避子药。

    容温惊怒不已,她与班第都未有过夫妻之实,何谈避子药。这药,摆明了是着了别人算计。

    是谁

    容温小腹犹如利刃绞刺,大颗冷汗随之滚落而下,面如白纸,思绪一片混沌。

    脑中模糊的猜测,全被疼痛驱散。

    事关郡王府子嗣传承,忠心耿耿的察哈尔亦是气愤暴躁难忍。

    无他原因,实在是这些年,郡王府的子嗣着实艰难了些。

    郡王府这一支,多罗郡王无子,鄂齐尔倒是养活了七个儿子,最小的多尔济也已十三四岁。

    但迄今为止,这七子都未给郡王府里添上一个正经孙辈。

    如今的郡王府中,只有个帐中女奴所出的,见不得光的遗腹子大格格。

    且这大格格的生父,至今成谜。

    谁也说不清,她到底是嫡长子达来的血脉,还是庶二子嘎鲁的,更或者是其他草原贵族的。

    念及那些龌蹉往事,察哈尔脸色越发难看,大声咒骂一句,一把拽过悠悠然哼着蒙古长调的老蒙医,疾言厉色逼问,“可有得治”

    “凶什么凶,有本事你来治,你来啊”老蒙医捏了块窄而长,似木非木的漆黑器物重拍在察哈尔手上,夺回自己的领子。等气顺了,才不情不愿说起病情。

    “她这寒症乃是药物所致,较之寻常病症更为厉害。好在她用药的日子短浅,且发现及时。我看啊,她这番受凉引出了体内潜藏病气,倒算是因祸得福了。否则变成沉疴痼疾,那才叫棘手。”

    “闲话莫说。”察哈尔见靠在容温双目虚弱半阖,吓得心头狂跳,连声催促,“快些用药,这人都要疼晕过去了。”

    “用药”老蒙医发出不可思议的嗤笑,“这姑娘看着不是蒙古人,不通蒙医规矩也就罢了。你个土生土长的汉子,难道也不知晓咱蒙医出了名的用药少,寒病多以器物抗治。”

    蒙古人倚靠游牧狩猎而活,居所寒凉,外加战乱频发,与之相关的寒病、骨折、跌伤等疾病皆属常事。

    是以,蒙医在常见病痛中,摸索出了不少独门诊治的法子,譬如放血、针刺、灸疗、木臼、敲击、震脑等。

    察哈尔自然是知晓器物抗治的,可他不敢贸然让老蒙医把这些堪称生猛的症疗法子,用在弱质纤纤的公主身上。

    要知道,许多走南闯北、身强力壮的关内行商病倒在蒙古,都不一定受得住蒙医奇特的症疗法子,最后只能一命呜呼。

    “不准用器物。”察哈尔坚持让老蒙医先用药稳住容温病情,并且特别叮嘱,不许下猛药,稳妥为主。

    老蒙医行医半生,很是不乐意有人对自己的诊治方法指手画脚,嘟囔道,“她寒症严重,光靠用药这病何时才治得好。我把话放在这里,她若生不出孩子全怪你”

    “”察哈尔握拳,强忍住掐死老蒙医的冲动,把人弄到西厢房去配药,这才沉声向容温解释,“公主莫急,先用这老头的药止疼,属下这去土默特王府找老福晋借汉医。”

    容温闻言,虚弱抬眼否定,“此事此事不宜声张,更不必传给额驸。”

    有规矩在,凡是尚公主的额驸,想迎偏房纳妾,都需得公主首肯方可。

    容温被下药之事,不仅于班第子嗣有碍,幕后黑手更甚是可恶,必须惩处。

    察哈尔叹气,“如此大事,属下做不得主,还是得请示台吉。”言下之意,便是婉拒了容温的吩咐。

    容温看出察哈尔的为难,勉力抬手朝他身后虚指。

    察哈尔顺势望去。

    刚一脚踏进门的扶雪,冷不丁被察哈尔蹙眉审视,面色一窒,迷茫的把眼挪到容温身上。

    容温对她略略一点头,扶雪怔忡一瞬后,很快冷静下来。

    她到容温身边日子浅,算不上交心的主仆,好在她是一步步从最底层爬上来的,已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

    想起来的路上,侍卫对她那番敲打叮嘱,以及方才进门时听见的那几句对话,扶雪镇定自若对察哈尔道。

    “将军请听奴才一言,大长公主与老福晋都是过了五十五寿辰的人,而大清入关至今尚不足五十年。

    算起来,这二位定是在草原上长到半大,才随清军入关,居于旧都盛京的,根本称不上在关内长成。那府邸里,八成是没有预备汉医的。”

    “如今外面兵荒马乱,将军想在鱼龙混杂的蒙古城池里,另寻一位医术高超的汉医怕是不容易;再有,在未查出对公主下药的幕后真凶前。谁能确定,新寻来的汉医,并非此真凶为一计不成再施一计准备的后手。”

    “眼下形式混乱,将军就算告知在西城门领兵守城的额驸,也不过徒劳分他心罢了,别无他用。战场凶险,刀剑无眼,将军应比奴才更清楚。就按公主的意思,等时机合适,让她亲自对额驸讲明一切吧。毕竟,他们才是至亲夫妻。”

    扶雪揣度着容温的心思,一席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谓思虑周全,稳妥细致。

    她也不贪功不自得,言明容温意思过后,便低眉顺眼上前伺候容温了,端茶擦汗,柔声宽慰。

    察哈尔复杂望向这对主仆,良久没吭声。

    最后才对容温郑重一点头,“公主好生养病,一切交由属下安排。”

    容温微一颔首,知道他是被说服了。

    临走前,察哈尔目光不自觉,多往扶雪身上看了一眼。

    这姑娘谨小慎微的模样与方才的伶牙俐齿简直判若两人

    容温这个病,养得还算清闲。

    老蒙医虽嘴上吵闹着器物诊疗才是其长处,但用药方面也不差。一副药下去,容温腹疼便歇了,只手脚总是冰凉,浑身乏力打不起精神。

    所以,除了每日定时听侍卫回禀西城门前线的消息及班第是否安妥,其余空闲,容温多半是搬把榆木圈椅,在这座二进小宅子的院子里发呆、看书、晒太阳。

    如此,时间一晃便过了两日。

    期间樱晓醒了,容温倦怠得很,打不起精神去面旧人、伤旧事,暂且没见她。

    这日午后,容温用过午膳,照例捧了本书窝到院子里的榆木圈椅上。

    草原六月的阳光,似打铁炉子里浇不灭的火球,灼人得紧。

    好在隔壁人家探出头的那棵将将过了花期的老青檀树,枝繁叶茂,给她们这小院子也遮出一角阴凉,伴着午后穿堂热风,容温昏昏欲睡。

    一片迷蒙中,似有什么东西落在颊边。

    容温只当是老青檀树的落叶,并未睁眼,直到诱人的食物香气扑鼻而来。

    睁眼,看清俯身冲她扬眉轻笑的魁梧男子后,眸瞳里似盛了整个归化城的明媚天光,清亮逼人。

    “你回来了,拿的是不是正大街的包子”容温话未说完,忽然扯过摊在膝上那本书,猛地遮在自己脸上,只露出一双春水澄净的眼。

    “遮什么,我都看见了,殿下颊边长了几颗痘。”班第被她这小动作逗得面上笑意不断放大,目光扫过她羞红的一双耳垂,故意欲言又止,“又不丑,还挺”

    “挺什么”容温追问,好奇又紧张。

    “挺”班第猝不及防凑近,扯开容温盖在脸上那本地方志,把她左右各长了两颗痘的脸蛋儿完全暴露出来,满眼促狭道,“挺对称”

    容温羞赧,满脸通红,抬脚踢他小腿。

    班第不为所动,顺在容温开口讨伐他之前,把特地带回来的包子塞过去,“正大门包子铺的老板给西城门将士送的,你不是喜欢,趁热快吃。”

    他说罢,已自然而然牵起容温右手,小心翼翼揭开纱布,看伤势恢复得如何。

    老青檀树摇曳的阴影,携裹去了男人那袭玄黑甲胄溢出的肃杀。身披盔甲,亦有软肋。

    面对这样的他,容温哪里还气得起来。

    目不转睛盯着他深邃的侧颜看了半响,在他抬头之前,又欲盖弥彰的挪开眼,慢吞吞啃了口已经略微冷硬的包子皮,“你今日怎得空回来”

    她在这小院住了三日半,这还是第一次见他。

    若是送包子,完全可以吩咐手下来。

    “今晨老七从科尔沁调了三万精兵前来增援,我能暂且歇口气。”两人相识是因阴谋;但相知后,相处反倒敞亮了。

    班第知晓容温担心战事,当下也不瞒她,自己往墙角青石上支腿一坐,面对面同容温说起外边形式来。

    “噶尔丹一直号称有三十万大军,这几日经由斥候多方勘察,确定如今对阵归化城外的只有二十万余人。按我推断,噶尔丹另外十万人,定是带着所有火炮火器,引诱清军往别处另辟战场去了。”

    噶尔丹此举,很有几分田忌赛马的意思。

    集合所有火器火炮交由十万将士,让他们去与清军殊死搏杀。就算那十万人战败,至少也能消耗掉清军大半实力。

    噶尔丹自己,则趁机率领二十万大军,转攻兵力薄弱的归化城,以多制少,打算以此为突破口,攻进漠南蒙古。

    若真让他得手了,那整个蒙古,便全是他的天下了。

    届时,他再集结兵力,去攻打已被消耗一番的清军,入侵关内,便容易得多。

    说来也是凑巧,若非噶尔丹突袭当日,班第正好来归化城见容温。听闻战事,以最快速度到喀喇沁及科尔沁借兵调兵,亲自上城楼助土默特王及大清驻归化城都统排兵布阵守城,这会儿,噶尔丹怕是已经如愿攻破归化城了。

    “那归化城如今有多少守军,可能与噶尔丹一战”容温问得直白。

    班第面色沉下来,默然片刻,“土默特王与大清驻归化城都统手下共有九万兵马,我从喀喇沁世子处借来一万、老七自科尔沁调来三万,共计十三万。”

    “十三万。”容温略一琢磨,“我听察哈尔说,你让乌恩其去了漠北传信达尔罕王,请他们折返归化城相助。郡王爷他们带了五万精兵,这加起来就十八万了,噶尔丹二十万。兵马悬殊不大,如此,还不足以一战”

    “除非用计破局,否则只凭武力,绝无可能。”

    原本,班第打算撬开魏昇的嘴,问出清军下落,然后传信给清军道破噶尔丹盘算,两方联合,共击归化城外的噶尔丹主力。

    谁知这魏昇的嘴倒是出奇的硬。

    笃定自己若是交代了,下一刻便得身首异处。索性不论如何严刑拷打,都硬撑着。

    若是逼急了,就开始叫骂。说自己兄长乃是沙俄女摄政王的夫婿,待噶尔丹这个沙俄儿子攻进归化城后,定会来解救他。

    届时,他要他们这群人好看。

    魏昇这边撬不开口,他们派出去寻觅清军的多名斥候又失去了联系,恐怕凶多吉少。

    用计破局这一招暂时是没指望了。

    班第也不嫌容温懂得浅显,耐心分析道。

    “殿下有所不知,人数瞧着差不离,但实则实力悬殊天差地别。土默特王与大清驻归化城都统手下这九万兵马,有三分之二往日里是养在归化城这座富饶平静的草原名城附近,乃是太平兵,无能又窝囊。这几日噶尔丹大大小小进攻无数次,我方折损的,多半是这批人。”

    噶尔丹手下的兵将,乃是随他从漠西一路征伐过来,出了名的彪悍之师。不仅吃下了曾经的漠北之王喀尔喀部,还能严重威胁大清,可见凶恶。

    归化城的太平兵对上他们,形如兔子给老虎送菜。

    说是十三万兵马,实则战力可能只八九万左右,还不足噶尔丹一半。

    “再有,达尔罕王他们远在漠北,率兵赶至归化城增援,起码得七日过后。”班第定定望向容温,面上一片阴霾,沉声道,“我们不一定能撑到援军来。”

    若是城破了,这座草原青城便会沦为血城,一场屠杀在所难免。

    容温对上他饱含深意的眼,坚定摇头,笑意纯粹天真,“我不走,你是我的额驸,可不管是在京中还是在科尔沁,你一日都未随我住过公主府,我太没面子了。这次,我得把你带回家去。”

    班第怔忡,他事无巨细对容温说这许多,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希望她知晓厉害,尽快离开这危险之地。

    可是

    她说她不走,因为要带他回家去。

    家。

    班第只觉得胸腔被一团柔软击中,心念一动,起身凑过去,轻吻过容温鼻尖,手顺势摸了摸容温垂在颊边的黑亮长辫子,似安抚又似承诺,“好,我一定随殿下回家。”

    方才进来时他便发现了,她今日没有梳妆,只简单结了两个长辫子柔顺垂于两颊边,以样式歪歪扭扭的奇怪暖黄发带束成蝴蝶结,瞧着很有几分稚气。配上这一身利落的月白色骑装,像个年纪小小的牧羊女。

    出于好奇,班第手无意往容温辫尾去,指头还没碰到她那条蚯蚓发带,方才还和他海誓山盟的容温瞬间变了脸色,凶巴巴的一巴掌拍他手上,着急道,“别碰别碰,我花了好大功夫才编好的。”

    “”班第目光从她纤长白皙的左手,移到包成粽子的右手,不确定问道,“这,你用一只手编的”

    难怪丑得这么奇特,歪歪扭扭像蚯蚓。

    班第默默在心里补充完后半句,便听容温兴致勃勃的向他讲,“对啊,这叫凤尾结,扶雪教我打发时间的,比打络子难许多,好看吧。”

    “好看。”班第面无表情的想,原来是凤尾不是一团蚯蚓。随手翻了翻容温搁在膝头的蒙语归化城地方志,问道,“殿下待在此处,很无聊”

    “还好。”前方交战,容温实在不想用无聊这么点小事烦他,“这地方志颇有趣味,而且察哈尔还给我找了许多话本。”

    两人细细碎碎闲话间,扶雪忽然从外院进来,手里还端着一只托盘,上面放了两碗药,“公主,该用药”

    看清与容温对坐的那人是班第后,扶雪面色一慌,一时间不知该是进是退。

    额驸回来了,察哈尔将军为何没派人去厨房知会她

    公主病了这事是他们所有人一起瞒着额驸的,可此时,她端了两碗药进来,这是摆明在拆穿真相。

    其实这事不怪察哈尔,因为班第图省事,直接从围墙翻进来的,没走正门。守在围墙外的侍卫脑袋慢,根本没想起来得知会扶雪。

    关键时候,还是容温比较沉得住气,“端过来吧。”

    “病了”班第扳过,仔细打量,嗓音发紧,追问,“哪里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容温面不改色应对,“一碗是帮助恢复手伤的;另外一碗是宫廷秘方,祛痘养颜的。”

    容温头一次,这么庆幸自己因老蒙医开的治寒病方子药性太猛,脸上冒了痘。

    班第也不是好忽悠的,似信非信,“当真”

    “骗你做什么。”容温从托盘里端起药汁颜色偏浅那碗,舀了一勺凑到班第嘴边,四平八稳道,“不信你尝尝。”

    班第又不懂药,尝也尝也不出什么。但看容温这般坦然,他还是张嘴喝了。

    然后,皱着脸不可思议瞪着那碗黑幽幽的药汁,“这药为何是咸的”

    还齁咸齁咸的。

    “说了是宫廷秘方,算不上正经药。”容温微微一笑,想起自己第一次喝这药时,反应与班第如出一辙。遂很是大方的又舀了一勺怼过去,“还是不信,那再尝尝”

    班第避如蛇蝎的往后仰,躲开。总算是信了容温的话。

    其实这两碗,一碗真是助手伤恢复的;另外一碗,则是治寒症的。

    察哈尔虽特地交代老蒙医用药温和些,但老蒙医依旧拿捏不好,容温每次服完药,仍是头晕脑胀,昏沉得很,偶尔甚至会呕吐。

    “这药里加了安神的药材。”容温担心自己露出破绽,喝完药后,略一洗漱一番,便自发躺到床上。抱着被子往里面一滚,留出大半位置来,问班第,“你几时走,可要歇一下”

    “不能歇。”班第指了指自己回来前随意用水冲洗掉血污的甲胄,颇为惋惜的拒绝了容温的同睡邀请,“身上脏。”

    “噢。”容温失望的滚回床外,眼巴巴看着班第,“你要走了”

    班第颔首,替容温掖好被角,“睡吧。”

    在他转身离开时,一直柔软的小手,不安分的拉住他的大手,嗓音软软的,带了几分试探不安,“可以等我睡着了,你再走吗”

    “可以。”班第转身,勾唇坐在脚踏上,“以后要我做什么,直言便是,不必客气。”

    容温闻言,委实不客气了,红着脸提了下一个要求,“那你再亲亲我。”

    班第一顿,含笑倾身,吻还未落下去,容温忽然滚到床最里面去了,皱起鼻子,颇为嫌弃道,“你身上好臭,我反悔了,睡啦”

    先前在院子里只知道他从战场上下来身上脏,这会儿在屋内凑近了,才发现不仅脏,还挺臭。

    “”班第想去床里面捉容温,又担心把床弄脏,这骄傲又讲究的小孔雀翻脸,只能退而求其次,扯过她手作势咬了一口,佯斥道,“言而无信。”

    容温哼哧一声,闭眼笑开。不久,意识便昏昏沉沉,沉入梦乡。

    班第听闻耳边呼吸变得绵长,灰眸涌起几分促狭,悄悄伸手,慢慢抽掉了容温的枕头。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原本睡得像只安详春卷的姑娘,睡梦中无意识在床上翻滚,很快到了床外沿。

    班第聚了满眼笑意,抬手捏住姑娘小巧的鼻子,一个缱绻轻吻,落在姑娘微启的樱唇上。

    偷完香,班第把容温往床里挪了挪,把枕头塞回去。正好瞧见她那两条黑黝黝的长辫子从被子里跑了出来,班第略一挑眉,飞快捋下那两根丑得像蚯蚓的凤尾结发带,扔到帐子顶上,笑得像个成功调皮捣蛋的孩子。

    片刻之后,扶雪见班第一脸正经的从屋内走了出来。,,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