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章无情对有意

作品:《刚毅坚卓的他们

    说起长沙城最好的馆子,要属鱼塘街的“天然台”和青石桥的“玉楼东”了,可这种大店他们几个穷学生自然是吃不起。但既然是请客,又想吃一点好的,跟周围的人打听下来,大家都说“甘长顺”的面特别好吃,牟光坦正好没吃过,他们就选择了这一家。来到店门脸儿跟前,年轻的店伙计十分殷勤,一路迎他们到店里。店里人很多,热气蒸腾,十分热闹,店里已然没了空位置,店伙计带他们走到角落的一个方桌前,桌上只坐了一个人,只见他身穿西装,带一副圆形框架眼镜、三四十岁左右,颇为富态。他面前摆着两个大碗,其中一碗已经空了,另一碗也只剩下一个底儿。他吃得满头大汗,不迭地掏出手帕来擦。他吃得旁若无人,伙计问他可不可以拼桌,他才回过神来,忙笑着摆手招呼道

    “来来来,快坐快坐”

    店伙计起初一听陈确铮一行四人的口音,就知道他们都是外地人,他们屁股刚粘椅子,就马上热情地介绍起来

    他们刚一落座,老板就腿脚麻利地跟了过来,店伙计就识相地站在了他身侧。

    “几位想吃点什么啊”

    “你们店里的招牌是什么啊”陈确铮一边环顾四周一边问道。

    “几位看着面生,应该是第一次来吃我们家的面吧那就一定要尝尝店里的鸡丝火的码子,其实就是“鸡丝火腿”,把肥鸡脯肉和金华火腿的中段还有香菇丝切成细丝,用筒子骨温火慢慢熬制出汤汁,然后把煮好的面条浇上熬好的汤汁,最后面上铺上一层鸡肉丝和火腿丝,那是相当好恰连早先的湖南督军谭延闿吃了都说好”

    老板五十多岁,身材矮胖,透着福相,光头圆脸小眼睛,一张嘴十分了得,他接着说道

    “除了鸡丝火,我们家的寒菌面也不错,寒菌

    是我们湖南独有的,多长在山丘之地,味道十分鲜美,吃的人也很多,我们店里属这两个面点的人最多,这位客人点的就是这两碗面。”

    几个人一起看向那位富态的眼镜先生的面碗,里面已经空空如也,这位先生正优哉游哉地喝着茶水。

    “你们想吃什么面啊”陈确铮边说边端起茶壶,给每个人倒上茶水。

    “老板,您这口条儿这么利索,都能说相声了就听老板的,来一碗鸡丝火吧”胡承荫说道。

    “湖南督军都说好,那我倒要尝一尝了,我也要鸡丝火。”贺础安边说边掏出手帕擦眼镜。

    “光坦,你吃鸡丝火还是寒菌面啊”陈确铮看着埋头研究菜单的牟光坦。

    “我要三鲜面。”牟光坦大声说完,把手中的菜单合上了,抬起头来,发现大家都在看着他。

    “怎么了”牟光坦不解地问道。

    中国人素来喜欢从众,不喜特立独行。即便特立独行,也多是为了刻意标新立异,鲜少发自内心。陈确铮看了看牟光坦,笑了,他欣赏这个人。

    “没什么,我们要三碗鸡丝火,一碗三鲜面。”

    老板和伙计走后,那位富态的先生把茶杯放下,又擦了擦额头的汗,缓缓说道

    “你们来这个地方真是来对了甘长顺的鸡丝火名气可是大得很啊,你们刚到长沙可能不知道,长沙有一个着名的美食家,名叫萧石朋,他说哪个馆子的哪道菜好,所有人都会抢着去吃,他有一个有名的菜单,美其名曰萧单评鉴,只要是上了这个菜单,饭馆的生意肯定是红红火火的这个萧单上就有甘长顺的鸡丝火,上面写到此面色、香、味俱全,端上桌即见碗中鸡丝白、火腿丝红、香菇丝黑、葱绿面黄,五色斑斓,相映成趣,使人首饱眼福;热气腾腾,肉

    香扑鼻,使人食欲顿开;入口鲜美异常,使人有此味只应长顺有,一生难遇几回尝之感。小伙子,你真的不想尝一尝吗”

    那先生特意朝着牟光坦问了一句。

    牟光坦摇了摇头,显然不为所动。那先生笑了笑,又倒了一杯茶。

    “你们知道这个鸡丝火是怎么火起来的吗刚才伙计说的那个谭督军生平有一个爱好,就是对无情对。你们几个年轻人看着像是读书人,一定知道这无情对是什么吧”

    牟光坦拄着腮垂着眼,慢慢说道

    “这位先生是要考我们吗不过就是晚清士大夫的文字游戏而已,仅追求上下句单字的对仗,含义却风马牛不相及。什么公门桃李争荣日,法国荷兰比利时;美人苹果脸,瑞士葡萄牙等;诸如此类,没什么稀奇的。”

    “你说的对,但这个无情对要对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当时有人出鸦片烟让谭督军对,他就百思不得其解。一次他来我们这儿吃面,吃着吃着突然兴奋地拍了桌子,原来是他恍然大悟,发现我们店里的鸡丝火跟鸦片烟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你们觉得呢”

    诗歌领域本来就是牟光坦所擅长,三人没有发声,静听牟光坦继续发挥

    “古人作诗,多讲究直抒胸臆,歌颂世间美好事物。为鸦片烟这腌臜之物想无情对想破头,即便是对上了也没什么好兴奋的。别人把你家店的招牌和鸦片烟联系在一起,更没什么可夸耀的。”

    “说的也是。”

    牟光坦显然话里带刺,那先生也不生气,依旧面露笑容,从容自得地喝了几口茶水,坐在他左边的陈确铮在他耳边解释道

    “不好意思,我这位朋友心情不大好,如有冒犯您千万别介意。”

    那先生笑着摇摇头

    “他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很有学识。才高者傲,很正常。”

    “您懂得才多呢一看就是见多识广的人,您是做哪一行的”

    “你猜呢”那先生的眼睛突然兴奋了起来,好像一个孩子。

    胡承荫看着对方西装革履、侃侃而谈的样子。

    “您是生意人”

    谁知这句话刚一落地,对方就哈哈大笑起来

    “猜得好,猜得妙哈哈哈哈”

    “那我到底猜没猜对啊”胡承荫一头雾水。

    “你们是长沙临大的学生吧”

    “你怎么知道”

    “准备去昆明”

    他一说一个准儿,让胡承荫颇为诧异,还没来得及细问,只见对方从身后的地上拿起了一根拐杖,双手拄着撑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了,他右腿膝盖下方的裤管有些不自然,里面假肢的形状随着走动凸显出来。他一边走,一边嘴里念叨着“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胡承荫知道这首诗,是高适的别董大,他还想跟那个先生说点儿什么,刚站起身来,两个伙计走了过来,挡住了他的去路。每人端了两碗面放到桌上,胡承荫被热腾腾的蒸汽糊了一脸,转头一看,那个先生依然不知所踪。胡承荫心中涌出一丝遗憾和怅惘,不知道他姓甚名谁,自己也没来得及问出他的职业,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猜错了。此时的胡承荫并不知道,他的确是猜错了,他也不知道,这次的相遇会牵引出一段天长日久的师生缘分。

    早已饥肠辘辘的三人风卷残云般地吃了起来,只有牟光坦坐在饭馆的木凳上,也不拿筷子,就直愣愣地坐着,陈确铮把筷子塞进他的手里,胡承荫拍了拍牟光坦的后背,劝解道

    “老兄,跟什么结仇,咱也不能跟饭结

    仇,你闻闻,这三鲜面多香啊来吧,吃一口”

    牟光坦虽然面无表情,但他的肚子却适时叽里咕噜地叫了起来,陈确铮赶紧说

    “你听,你的肚子都抗议了”

    牟光坦好像突然像开悟了一般,大叫一声

    “老板,拿酒来”

    老板拿来一瓶汾酒和四个酒杯,陈确铮给每个人倒上。

    “来,今天我们都陪你喝”

    牟光坦喝得又猛又快,一杯接一杯,汾酒的度数很高,很快就醉了,醉了以后就开始一首接一首背拜伦的诗。说实在话,牟光坦声线低沉,富有磁性,从他口中念出的诗句十分动人

    “只要再克制一下,我就会解脱,

    这割裂我内心的阵阵绞痛;

    最后一次对你和爱情长叹过,

    我就要再回到忙碌的人生。

    我如今随遇而安,善于混日子,

    尽管这种种从未使我喜欢;

    纵然世上的乐趣都已飞逝,

    有什么悲哀能再使我心酸

    给我拿酒来吧,给我摆上筵席,

    人本来不适于孤独的生存;

    我将做一个无心的浪荡子弟,

    随大家欢笑,不要和人共悲恸。

    在美好的日子里我不是如此,

    我原不会这样,如果不是你

    逝去了,把我孤独地留下度日,

    你化为虚无一切也逝去了意义”

    牟光坦的朗诵十分具有感染力,连不远处收拾杯盘的老板都忍不住停下手中的活计,在大家都沉醉在诗歌带来的忧伤氛围中时,牟光坦一头栽在桌子上,脸险些埋进面碗里,陈确铮赶紧扶住他,但牟光坦已然双眼紧闭,昏睡不醒。

    胡承荫和陈确铮这时候才意识到,贺础安已经好久没有说话了,刚才牟光坦读诗的时候,他是一边喝酒,

    一边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陶醉的微笑。此刻的贺础安坐得笔直,脸上依然带着笑意,目光看着某处,不说话,不哭闹,只是坐在那里默默地微笑。胡承荫看着酒品超群的贺础安,他这个憨态可掬的醉相把胡承荫逗乐了,他很想寻求共鸣,下意识回头看陈确铮

    “你看他喝醉了多有意”

    说完这句话胡承荫好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闭了口。这突然的刹车让气氛有点尴尬,陈确铮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是到了把话说开的时候了。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