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兰终于看清了他现在的状态。

    她视线下移,看见他裸露在空气中的肋骨,和肺部穿孔后隐约可见的跳动心脏。

    不只是胸膛肋骨,汀森全身上下,每一个部位都受了非常严重的伤。

    他原本身上那件白色绣金的衣服,本来应该是某种防御法器,此时已经出现了许多焦黑的痕迹,上面流淌的金光纹路已经黯淡了,衣服的破口处露出里面深可见骨的伤口,甚至能看到部分脏器。

    汀森的身体承受着这样恐怖的伤痛,可脸上的笑容却没有丝毫阴霾。

    他笑得很好看,甚至是很开心。

    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露出温柔明朗的笑容,才更令人头皮发麻。

    他一半身体都被没了,怎么还能活着

    他还是人吗

    不是人的娜兰,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太可怕了伤成这样,他居然都没死。

    娜兰蹭蹭蹭退出好几步,只是这半边被岩浆占据,即便是她退到角落,也依然不算远离。

    她听着自己的心砰砰的跳,几乎都要喘不上来气了,或许是因为她现在太紧张了,又或许是这里的气温太极端了。

    汀森轻轻咳嗽着,声音中有奇怪的回响“亲爱的,我现在的模样,是不是很难看”

    娜兰抓着衣服的手指关节,都因为用力变成了青白色,她知道自己如今已避无可避,好不容易才再次鼓起勇气,与汀森对视。

    她这才发现,这是一个很诡异的地方。

    有两种颜色的溶液在汀森身下的位置流淌,像是地表之上江水与河水,波涛汹涌,却终将在无人知晓处化为寂静的寻常。

    只是这世界上没有红色和蓝色的河水,水本身都是没有颜色的。

    那暗红流淌缓慢粘腻,娜兰认出来,那正是兔子先生之前从深渊中砸出来的岩浆。

    而另一条水流是蓝色的,那是漂浮着冰川的冰河,两条奔腾万里的河流并行将近,终于抵达了可以相互触碰的距离。

    极热撞入极寒,在剧烈的反应后,翻滚的烟雾遮住了大部分视野,产生了某种黑灰色的固体,却被后续流进来的熔岩与冰川水沉入池底。

    不该并存的自然现象违背常理,不该存在的碰撞不断重复,永无止境。

    汀森残破的身体,漂浮在两种力量的交点正上方。

    两种截然相反的物质在这里冲撞,却没有一点声音,他身体所在之处,像是有个看不见的黑洞,吸收了全部的声音和能量,连滚起的灰色烟雾都被一同吸入,不留下任何挣扎过的痕迹。

    这里的温度,在极热与极寒两个极端来回拉锯。

    娜兰站在岩浆流入的这半边河道,被炙热的空气烤得脑袋都晕了,她一直在退,而汀森的视线始终追随。

    他的心情仿佛又愉快了几分,声音也轻得像是风,“看到我这样恶心的身体,居然只是害怕么你还真是”

    最后的话语,化作一声叹气。

    汀森像是完全不受伤痛的影响,从始至终不曾露出丝毫疼痛憔悴的脸色,只有望着娜兰的眼神愈发柔和。

    他灰色的瞳映着冰火碰撞的光,而璀璨碎光中间,只装得下眼前一个人,“别怕我,我不会像上次那样对你了。”

    娜兰开始腿抖。

    她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汀森只要没死,以后又怎么能放过她

    他连呼吸的声音都很轻,说话更像是飘在空中,“亲爱的,从没有人类或者魔物,能让我受到这种程度的伤。但你却是唯一一个能做到的。”

    汀森笑得很好看,连他被血污沾染的灰色卷发,配上他重伤未愈没有血色的皮肤,都透露出一种剔透的脆弱感。

    “如此出色的你,如何叫我能从你身上移开视线呢”

    话说的多了,就能看出汀森此时的虚弱,似乎每一句话都在消耗他的力气。

    他在微笑,但唇色已经淡到接近惨白,只有眼神中的光芒逼人地亮,“娜兰,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我保证,这不会太久。”

    这个人类不会疼吗他是怎么做到一直在笑的

    “我要出去。”娜兰要撑着身体,才能勉强不瘫到地上去,她一边摸索出口,一边喃喃自语,“赶快出去,我不要在这里,我不要见到你。”

    虽然娜兰暂时找不到出去的路,但汀森从自始至终,都没有挪动过一步。

    不过看他如今的身体情况,娜兰可以理解伤成这样,能活下来就已经是奇迹了,还指望什么行动能力呢。

    娜兰告诉自己不用害怕他。

    可再看一眼她更害怕了。

    汀森柔声细语“我已经很久没有失败过了。”

    “娜兰,我需要为之前的傲慢道歉,我已做过检讨,并为此付出代价。”

    汀森垂下眼,谦逊虔诚地背诵经文“因汝无知,才生傲慢。而汝之无知,终将招致惩戒。”

    “娜兰,你的能力拥有无限可能。之前是我轻视了你,这是我会用一生来铭记的过错。”

    面前的人类,会低下头,用教堂牧师的语调吟诵戒骄自省的经文,每一个起伏顿挫,都叫最挑剔的主教也挑不出错。

    这样看上去,他就像个虔诚的信徒。

    若不是娜兰亲眼见过,她怎样也无法将面前这个谦逊自省的人,与那个发动黑魔法、手刃千里之外的教皇的人联系在一起。

    就像是有两幅面孔。

    人类好可怕,她从来不懂。

    他抬起头时,灰色的眼中荡开水与火焰的倒影波光。

    “亲爱的,我好想你。”

    娜兰打了个哆嗦,转头跑去拍打着石壁,试图找到离开的出口,这里石壁像是一块天然熔铸成的完整大石,她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等等不对,既然我出不去,那我是怎么进来的”娜兰皱起了眉头。

    她终于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她不是在深渊的空心树根小屋么为什么她会来到这种难以理解的地方

    汀森说话的声音愈发轻柔,连眼神都充满着缠绵的微光,“在我们分别的这一百二十九天中,我不曾停止过思念,也设想过许多与你再会的方案。”

    娜兰是株植物,她没有汗毛。

    但是她觉得自己叶片上的绒毛都要竖起来了,“变态我才不要被你思念”

    娜兰强撑着自己的双腿不要发抖,并做出了最凶狠的模样。

    “你看看你身上的洞,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你要再敢来,我还敢再毒翻你一次这一次我叫你有去无回”

    可汀森看上去完全没有被威胁到。

    他甚至脸上出现了笑意,娜兰并没有在那笑意中感受到任何恶意,相反,那笑容很真心。

    他说“真可爱啊。”

    娜兰呛住“啊”

    “亲爱的,我会受伤,是我自己的过失。我永远不会因为自己的软弱,而怪罪于你。”

    汀森低垂双眼,轻轻叹了口气,“这样的疼痛,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相反能在你手上受伤,是一件非常令我高兴的事。”

    娜兰“”

    这人疯了吗

    她真的找不出第二个适合他的形容词。

    汀森像是在回味什么,连眼神都有些发光“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体会到这样颤栗的心情了。”

    他灰色的眸盯着娜兰,微微歪过头,近乎于天真地舔了一下苍白的唇,“这都是你为我带来的体验,娜兰,你是最特别的存在,这样的你,如何能让我停止追逐呢”

    娜兰撑不住了,这个人类真是太可怕了。

    她又要哭了“你怎么可能还活着既然你活着,那我老板呢那场战斗最后谁赢了,他被你们人类杀了吗”

    在提到那只魔龙时,汀森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变差了。

    但他对娜兰说话的语气,依然充满耐心和温柔,“为什么我在你面前,你还能想着他”

    “亲爱的,你看看我。”汀森语气低了下来,那声音并不大,却隐隐有着压迫的意味,“看我,只看着我,好不好是我现在太难看了么再等一段时间,我就能恢复原来的模样了。”

    “不对之前我明明在屋子里”娜兰终于想了起来,“我是怎么到这里的,这不合理是假的,这是假的让我回去”

    在否定面前的一切后,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一张纸,从地面被吹起到空中,再从这混乱的无序中快速抽离。

    汀森的声音像是飘在水中的花瓣与月影,在她脱离幻境的最后感知中忽远忽近。

    “亲爱的,不要忘了我。”

    他低声默诵“我终将与你再见。”

    娜兰猛地从叶子中坐起来。

    睁开双眼,面前是她入睡前的场景,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

    “刚刚只是一场梦。”娜兰急促呼吸着,感觉到自己脊背已经被冷汗浸透,“是梦我醒来了。”

    “醒来就好了”

    夜里没有声音,墙角的光保护着娜兰夜晚的安宁。这里与世隔绝,什么都和地表上都不一样。

    这是娜兰认知里最偏僻的地方,也大概是离汀森最远的所在。

    兔子先生说过,人类是不会来到这里的。

    她后来和兔子先生确认过,深渊氧气稀薄,人类在这种地方是活不下来的。

    可刚刚的梦,为什么会那么真实甚至充满了许多她都不曾见过的细节

    她甚至会有种奇怪的错觉,汀森在某一刻好像就在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