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货币

作品:《我上交了沙雕穿书系统

    三月初九,卯正三刻,江陵城。

    王平子费力睁开眼,空茫瞪着黑洞洞屋梁。在那么十几秒时间里,他神魂仍然飘飘荡荡,一时还没有从黑甜梦里回过来。但很快,用竹竿和泥沙捆扎土墙就开始了细微震动,而后是一声浑厚而又响亮,在晨雾中久久回荡号角。

    王平子叹了一口气,终于翻身坐了起来。哪怕已经开春,三月寒气仍然刺骨。王平子被墙缝间嗖嗖凉风一激,竟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摸索着穿衣下床,心想人可真是受苦虫,往日里被乱兵驱赶,泡着比冰还冷溪水都不觉得什么;怎么这几日只是睡了个暖和觉,竟就能娇贵成这样

    等他在门后木盆洗了一把冷水以后,这点念头就和残存睡意一起消隐无踪了。王平子擦拭干净双手,折身回到床前,仔仔细细地叠好他那朽木床上粗布被子,又细细撒上了从府衙领回来白色粉末。

    前几日衡阳王扫灭侯荣叛军,为示亲亲爱民之意,特意派人赏下了许多布料。王平子捡了几块好看,央隔壁杨寡妇做了一件短袄御寒,剩下拾掇拾掇细细缝上,晚上盖着倒也暖和。只是这布料实在珍贵,王平子粗手笨脚,收拾时都要加几分小心。

    他用心捏好了布被四个角,这才直起身来,伸手拎起旁边木棍,用力捅了捅墙壁。

    这墙壁是用土砂砌,抖一抖都能溅出好多石子来。果然那边咚地一声轻响,然后是一个男子抱怨似哀叫”这才什么时候“

    王平子皱了皱眉,心中大为烦恶。但他老实惯了,放下棍子也不做声。隔壁嚎叫了几声,还是窸窸窣窣地下床穿好了衣服。半盏茶功夫后,内室木门吱呀一声,走进来一个穿着长衫男子,看到他却是微微一愣“姐夫,怎地你还不去领粥”

    王平子嗯了一声,语气不咸不淡“昨日衡阳大王派来贵人吩咐我们,说是怜悯我们这些病人腿脚不利索,以后就不必去府衙大堂领了,自有人送来。”

    长衫男子怔了一怔,不由嗤一声冷笑“姐夫,你也忒老实了粮食是怎样金贵东西,哪里有发善心给你送上来道理我做亭长时候,这些花招就不知道玩过多少。说是派人送粥,实则就是克扣虚冒,一碗粥送你半碗是有良心,要遇着那等心狠,怕不是一碗白水送上,还要向你索脚钱”他说着声调略高,倒像真是为姐夫一碗粥痛心。

    王平子也不说话,只是扯了个马扎坐下,又探身拉来了床下木盆,伸手拎起旁边木杵,开始细细捣里面灰白石头前几日衡阳王派人下令,说要城中众人各尽其力各服其劳;起初大家还慌成一团,以为又是侯荣治下什么劳役,谁知道当日分配事务,尽都是些轻巧细致活路,不过是去清理街道喷洒清水而已。王平子腿脚不便,更蒙贵人怜悯,只是送了些石头叫他在家捣碎,每两日派人来取碎石。

    这些灰白山石随处可见,王平子也不知道贵人要碎石是什么用意。但他生性老实勤勉,也晓得食人之食自当忠人之事,因此捣得极为用心。

    他妻弟在旁边磨磨蹭蹭,东瞧西瞧也不知道在寻摸什么。按前几日习惯,他本该是吃一碗剩粥后回房里挺尸。但今日也许是吃得饱了些,这人在内室里转了几步,又开始喋喋不休

    “姐夫,你这捣得也忒细致了不是我说,反正上门来取那几个人也不细查,你将就将就得了呗”

    王平子没有理他,只是加了几分力气,将石头捣得山响,想挡住这蚊子一样恼人嗡嗡声。

    他这妻弟刘良原本是江陵城中亭长,仗着官威平日里过得颇为滋润。侯荣乱兵入城以后,他勾结了几个兵油子耀武扬威,愈发地飞扬跋扈,不可一世。

    不料前几日衡阳王反正讨逆,数千乱军顷刻之间飞灰湮灭。所幸刘良当时在家中烂醉如泥,竟然躲过了衡阳王卫兵搜捕。现在江陵城天翻地覆,刘良昔日风光一扫无余,自然对衡阳王抱怨连连。王平子心下虽然不悦,但瞧在亡妻份上,也只能忍了他唠唠叨叨

    但今日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刘良唠叨了几句竟然变本加厉,话也越发离谱起来

    “姐夫,你不要怪我说得细碎。咱们是骨肉至亲,才肯对你说这些你说你吧,才吃了几日稀粥,就这么舍命卖力气要是那几顿,稀粥断了,我瞧你还怎么过要我说你节节劳罢,留点力气养养身子,也为日后打断打算”

    王平子当一声丢下了木棒,抬头瞪着刘良。但他拙于言辞,想来想去只挤出一句

    “大人们说过,这粥是日日有”

    他想了一想,又添上了一句

    “这也不是稀粥,是稠稠粥,木箸都立得住”

    刘良微微诧异,想不到自己这个老实巴交姐夫还会还嘴。但他口齿伶俐,哪里看得上这两句驳斥

    “姐夫说笑了”他呵了一声,大为不屑“我在城里和当官混过,在军里和当兵也混过。那些大人贵人面目,你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就算有点什么恩赏,不过也是可怜猫儿狗儿一样一时兴起,能有三日长性都算是难得再说了,姐夫你也不想想,真要顿顿是木箸都立得住稠粥,那城中存粮能有多少,禁得起几日这样挥霍那个衡阳王我偷偷见过,娇滴滴花朵一样人,能有多少本事斤两先施几日粥收买人心罢了,等”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王平子已经霍然站起,拎着木棒向前一步,瞪大了眼睛怒视着刘良往日里刘良阴阳怪气含沙射影,终究还是只敢咕哝衡阳王左右下人,王平子姑且还能忍耐;但今日他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公然指斥乘舆阴阳起了衡阳王,王平子只觉脑子中嗡一声响,终于是再也忍耐不住了。

    “你,你是和当官混过,是和当兵混过。你,你还混得好,隔,隔三岔五吃粱米、吃马肉。”

    他心中火烧似地愤恨,但终究是言辞拙劣,只能费劲力气往外蹦字

    “你,你晓得我和你姐姐吃什么就是太平年岁,也只有米糠吃你姐姐病死时候,也就是想吃一口饴糖你说,收买人心;你说,贵人都是这样我告诉你,我告诉你那碗粥里面是有细粮,是有精米,是有肉油,我吃得出来荒年要饿死时候,你姐姐生病无衣无食时候,我多少次想过,只要谁能给我一口猪食狗食猫食吃,我也把命卖给他那个时候,有一个贵人肯像养他猫儿狗儿一样,给我一口吗现在殿下给我细粮吃,给我衣服穿,我凭什么不卖命“

    说到此处,王平子呼呼喘气。他心中还有千言万语,翻涌着想要迸流出来

    他想说,自己这一辈子没有遇到过衡阳王殿下这样善人,为他卖了命也甘心;他想说,五六日以来,殿下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虚话假话,绝不是什么一时兴起。他想说,城里受到殿下恩惠不计其数,有很多人在家里偷偷立了衡阳王长生牌位,大家都以为他是救世圣贤临凡,只恨自己往日祈求不诚,才没有让这样贵人早日降临。

    然而话到嘴边,却偏偏吐不出来。王平子心中恨极了自己一张笨嘴,抬起手来啪一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脸上霎时间红了一片。

    刘良目瞪口呆,看了看姐夫蒲扇一样巴掌,气势登时矮了三分。然而他输人不愿输阵,想了一想还是要过过嘴瘾”姐夫这是做什么我我说也是实情。不提什么收买不收买,我就问姐夫,城里这点存粮才这么点,要是每日一碗稠粥,能顶几日呢难道姐夫真以为衡阳王是神仙么“

    大大出乎刘良意料是,王平子怒气居然骤然消失了。他望了望刘良,还呵呵笑了一声,颇有嘲讽意思。

    刘良大为不悦,下意识又杠了一句“姐夫笑什么难道衡阳王真是神仙”

    “听你话。”王平子慢慢道“你觉得衡阳大王还是个凡人”

    刘良大为诧异,但他心知自己这姐夫向来不喜欢装神弄鬼,当即追问“姐夫什么意思”

    王平子也不卖关子“你晓得白马巷那个张兆么”

    “张兆“刘良想了一想点点头”我昨日偷偷摸出去寻人换酒,看着他拄着个拐棍在走呢,怎么了”

    王平子道“他二三十日前得了蛊病。”

    “蛊病”刘良眨了眨眼“那他命可是真硬了,现下还能动弹我记得江陵城也有个太守得过蛊病呢,发作了二十几日,人就没了。”

    “他命硬”王平子呵了一声“他五六日前就不行了本来家里都预备后事了。偏他那个儿子孝顺,跪在老子榻前哭得死去活来,不巧就叫衡阳大王身边人听到了。殿下听后,登即就派了一位白衣医者来那位白衣贵人进屋之后,就拨开眼皮看了那么一眼,开了几颗白白丸子往下一喂,张兆当场就呕出了一盆红色虫子,今天就能走路了”

    刘良嗷了一声,险些从地上跳起来“不可能”

    他当亭长时四处交游,听到过不少秘闻。据说江陵城前任太守是朝里贵妃弟弟,得蛊病后千方百计寻遍了天下良医,但瞧来瞧去都是毫无法子。有几个名重医者直言相告,说蛊病自黄帝以来就是医家束手,唯有三国时华佗曾妙手回春。现在华佗仙逝、青囊已焚,哪里还有治病良方朝中贵人得蛊病不少,哪一个曾经痊愈

    往后果然不出所料,太守穷尽人力挣扎数月,到底还是病死在了江陵城里。

    刘良想到传闻中蛊病而死诸多显贵,忍不住就要开口驳斥王平子他姐夫不知道蛊病厉害,他可知道这分明是下面胡言乱语,造谣煽动,给衡阳王造势罢了

    但他一语未出,王平子已经不慌不忙开了口

    “我亲眼看到。”

    刘良额了一声,霎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这姐夫忠厚老实,生平不肯妄语,这他也是知道。

    当然,也轮不到刘良再说话了。只听内室外木门轻轻晃动,传来了敲门笃笃声响。

    王平子小心开了前门,看到面前站着两个长衫贵人。他吓了一跳,赶紧下跪磕头“小民见过大人”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听到头顶咕噜噜传来几句官话,似乎是那位姓贝贵人在吩咐什么。很快,那个年纪稍小杜姓贵人就迈过了一步,伸手将他搀扶起来“老丈,我们这里不兴这个,起来吧”

    王平子知道这是城中殿下立新规矩,赶紧顺着力道站起,伸手拍了拍自己膝盖,诚惶诚恐地低头禀报“上禀两位大人,小民有罪,小民石头还没捣好”

    说到这里他心中恼恨,暗自后悔不该和妻弟闲扯。自己交不了工挨一顿板子事小,万一误了殿下事情,如何是好

    那杜姓少年却笑了笑,出声安慰“老丈,你不用急我们不是来催石头,是这位贝严贝先生有点事情,要问你几句话呢”

    王平子心中纳闷,不知道这样贵人能问自己什么。但他也不敢反驳,赶紧低头称是。

    贵人问极是简单,却颇为琐碎,从每日吃多少米问到了一天睡多少时辰。又细细问了屋内是否泼洒府衙发白灰水,有无老鼠粪便痕迹。

    王平子一一仔细作答,眼看着贝先生拿着棍子在一张白纸上写写画画。片刻之后,贝先生合上了白纸,朝他点头道谢。王平子不敢受这个礼,赶紧俯身就要趴下,杜姓少年在旁边手疾眼快,一把又给扶住。但这一下动作稍大,王平子衣襟微微敞开,飘出了一片干枯淡红色树叶。

    贝严弯腰捡起,看着这白色树叶脉络完整,显然是用心保存。他不由开口问了一句“这是什么东西”

    杜衡赶紧翻译了过去。王平子张嘴回了几句,杜衡又翻译了过来“他说这是东口巷杨寡妇给西巷王六信物。王六送了杨寡妇一根扫帚和半碗剩粥,央杨寡妇替自己做点米酒,杨寡妇就拿门口树叶做信物,让他日后来取。恰好这几日王六有事要托他帮忙,就将这叶子转送给了他,到时候凭这叶子取酒就是了。”

    贝严愣了一愣,忽地开口问道“就凭叶子就行很多人找杨寡妇做米酒么”

    杜衡与王平子交谈了几句,拱手禀报“他说杨寡妇做酒是有名,众人都知道。城里也只有杨寡妇家后有长着这叶子树,所以看着树叶颜色,就知道是在杨寡妇家订了酒。就是不爱喝酒,也愿意要这么几张叶子备着。即使喝不了,也能拿叶子和别人换。”

    贝严慢慢点头,似乎若有所思。

    在去下一家路上,贝严沿着土路慢慢步行。他闻着空中刺鼻石灰水气味,忽地伸手扯下了一片树叶。

    “复苏进度倒真是惊人。”他喃喃自语,似乎只是无意思絮叨“商业活动居然恢复得这么快,而且交易程度复杂到了这种地步如果定义宽泛一点,那么脱离实际价值一般等价物实际上已经出现了,在防伪性上也有考虑。也就是说可以发行货币,甚至引入市场了”

    他猛然转身,伸手招来了杜衡。

    杜衡全程战战兢兢,恨不得能多长一双手堵住耳朵隔绝这时断时续地异端邪说,好歹保住自己十几年来坚信不疑地世界。然后看到师长召唤,他还是赶紧小跑上前,叉手行礼。

    贝严问他“你之前都呆在府衙里,沐衡阳王殿下在做什么”

    杜衡赶紧俯首回答“殿下挥毫不停,正在专心练字呢。”

    “喔。”贝严点了点头,日常工作进入正轨以后,沐晨恢复了学习,目前是半天打靶马术加半天书法历史“殿下练得怎么样”

    杜衡将头埋得更低了。

    这是为尊者讳礼数,他一个字都不敢说。

    贝严哼了一声,大概明白沐晨现在煎熬“殿下当时可说过什么没有”

    “这”杜衡迟疑片刻,终于开口“殿下写了几个字,突然大怒。他将笔掷到了地上,说什么,说什么自己一定要恢复什么汉字简化方案”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