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他时，是约瑟芬刚考入了音乐学院那天。

    当时他只有十二岁，是整个学院最年轻新成员。小镇上没有人不称赞他才华横溢人家，甚至有好几位有钱老爷愿意把自己女儿嫁给他。

    当然，小约瑟芬年纪太轻，这事儿还得再等上几年。

    宾客往来，喧哗吵闹，脖子上领结勒得他有几分窒息。

    觥筹交错间，他恍惚看见一道坐在窗台上人影。

    四年过去，约瑟芬长高了个儿，更接近大孩子了，但狐狸面容一点也没有变化，仿佛两人分别就在昨天。

    “快下来，那里很危险，你会摔下去。”约瑟芬奔窗台，焦急地大喊。

    “小声一点。”狐狸洁白手指竖在唇边，比了一个嘘声手势，“大家都看不见我。”

    狐狸这次来，是为了兑现上次承诺，送给他一个浆果。

    浆果色泽深红，果肉饱满，鲜甜多汁。但握着它手，莹白光滑，犹如凝脂，看起来比浆果更像艺术品。

    “这是溟河畔结果子，它用一万年发芽，一万年结果，但在第二天就会熟透、变坏，落地。吃了它，你会得到强壮身体，永远不死于疾病。”

    狐狸又说“恭喜你考上音乐学院。”

    约瑟芬摇了摇头“那里老师都古板腐朽，学生则傲慢虚荣，他们最爱不是音乐，只是音乐带给他们名利与地位。我不想去那里。”

    这话他只敢对狐狸说，如果说给别人听，哪怕他是这个国家百年一遇音乐天才，大家也会笑话他眼高于顶。

    狐狸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神色，他平静地看着他，目光温和“如果你不想去，那就不去。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束缚理想。”

    藕粉色指尖在小孩单薄胸膛上轻叩两下。

    “但要记得遵从你心。”

    约瑟芬摸了摸心口，那个时代男孩都懂事很早，被狐狸叩过那一小块肌肤羞臊又激动地发起烫来。

    约瑟芬拒绝皇家音乐学院邀请一时成为小镇兴盛笑料，愤怒父亲与他断绝了关系。

    为了维持生计，他一路漂泊游荡，在二十岁这一年来到了公爵领地。

    傍晚河畔小镇，有穿着暴露女人拦住了他，将他拉进昏暗地下屋内。

    当女人手在他身体上别有意味地摸索时，约瑟芬惊慌地推开她跑了出去。

    那晚他烂醉在河边，眼前却有五光十色幻影绽开，幻影中出现狐狸脸。

    圣洁和魅惑竟能如此完美地融合在同一个人身上，如此美丽。

    极致美丽是致命，约瑟芬忽然冷汗涔涔，原来这些年来他长大只是躯壳他灵魂早在七岁那年就死去了。

    他痛苦极了，命运为什么要让他看见祂，却又不让祂属于自己。

    为了逃避这种痛苦，他开始酗酒，酒精很好，喝醉时他会有更多灵感。

    他在阴暗陋巷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不用担心染病，他吃过溟河畔圣果，永远不会死于疾病。

    那段时间是他最痛苦时期，也是创作最为集中时期。他作品荒诞、梦幻，充斥着无法诉说绝望和献祭一般狂热，受到当地贵族热烈追捧。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狐狸站在屋内一角，好奇地看着他。

    这是某位贵族家中客房，约瑟芬烂醉如泥地醉倒在奢华地毯上。

    他生活越来越奢靡，人却越来越颓废，像一股看不见精神气从骨子里抽走了，整个人只剩下被虫蛀空壳子。

    “真是你来了还是我又一场幻梦呢”他眼神迷离地看着狐狸，痴痴地笑起来。

    狐狸没有察觉他异样。当然，肉眼可见放纵是有，但是苦闷、忧愁、爱而不得以及绝望，这样感情超出了狐狸所能理解范畴。

    他虽然活了很多年，但气质仍然是不谙世事娇憨。

    约瑟芬想，一定有人把他保护得很好。

    “你最近曲子和我预想中有些不一样。”

    狐狸在离他半尺之隔沙发上坐下来，暗红色沙发更加衬托得他肌肤莹白，好似初冬第一场雪落。

    这样近距离，似乎能闻到他身上甜香。

    “你以前创作曲子都很欢快，但是最近曲子，怎么说呢”他低下头，手指抵着嫣红唇瓣，思考片刻，“我觉得它在叩问一些灵魂深层东西。”

    “当然，这样也很不错。只是疑惑你曲风为什么会有这么大转变，所以我来看看你。”

    约瑟芬看着他，目光醉意朦胧“神啊”

    他情不自禁地问道，“您也会有喜欢人吗”

    “啊，这可就多啦。比如说你，小约瑟芬，你也很讨人喜欢。”狐狸笑意盈盈。

    “我是说，仅此一个，独一无二。”

    狐狸“原来是这个意思，当然是有。我丈夫息烬，我真超级超级喜欢他，离开他我可能会死掉。”

    他脸上满是笑容，眼底神色却是十分认真。

    烛火在夜色中跳跃着，约瑟芬发现，原来狐狸左眼眼尾有一颗小小红痣。

    那颗红痣给他增添了几分妩媚烟火气。

    梦境越发深沉。

    这到底是约瑟芬梦魇，还是他梦魇

    模模糊糊，感受到有人在推他。

    “姜离忧姜离忧”

    姜离忧满头冷汗地惊醒过来，眼神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凝聚片刻，漂亮眼瞳里倒映出宁望身影。

    “我怎么了”他撑起身体，低声问道。

    宁望递来一杯水，冷水入喉，姜离忧清醒几分。

    宁望专注地看着他，目光中似有隐忧“你好像做噩梦了。”

    姜离忧发现自己正无意识抓着被褥，攥得很紧，掌心全是冷汗。

    他抱住在傍晚冷意中泛起一层鸡皮疙瘩胳膊，轻声问“宁望，你可以抱抱我吗”

    宁望沉默片刻，将他打横抱起，轻轻放在了床上。

    姜离忧陷入绵软被褥里，像一颗珍珠陷入了绸缎之中。

    等宁望上来时，他自动地抱住他腰，缩进他怀里。

    “我睡不着了。”姜离忧委屈地小声说。

    宁望原本沉默着，但抵不住他撒娇。悬在他后腰上手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他后背，迟疑问道“你怎么了”

    姜离忧给他讲自己做噩梦，宁望安静地听着，听完问“然后呢”

    姜离忧说着说着，自己已经有了睡意。他喜欢宁望怀抱，这个怀抱有着让他心安熟悉气息，就像冬日午后阳光，舒服得让他想甩尾巴，那种郁闷心情也消散了很多。

    “后来啊”姜离忧怔怔片刻，“他死了。”

    狐狸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公爵地牢里。约瑟芬和公爵女儿偷情一事被发现，被处以死刑。

    男人躺在地牢角落，小窗里光柱打在他宁静面容上，明明死期将至，眼神里却有种解脱般释然。

    “你是来见我最后一面吗”他笑了笑。

    狐狸缄默不言，他一路见证这个本该不凡灵魂走向地狱，但他却没有挽救办法。甚至对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也抱有十分困惑。

    “为什么”狐狸又一次地、认真地问道。

    约瑟芬却轻声问“神祇阁下，您可以为我找一把琴来吗”

    “我想了一首新曲子，但监狱里没有琴。”

    狐狸总不能不满足他遗愿。

    狐狸给他琴，约瑟芬一摸就知道，那是他生命中第一把琴，连琴头划痕都分毫不差，这把琴早就被父亲焚毁在壁炉中，无视时空，把它从过去带到现在，这是只有神才可以做到事。

    狐狸也好奇，在这位传奇天才生命最后，到底会创作出怎样绝唱。

    那一天悠扬琴曲像一阵春风，吹遍从未有阳光抵达监牢，连最穷凶极恶杀人犯，都流下了忏悔泪水。

    男人绞刑那天，狐狸混迹在围观人群里。公爵女儿也在现场，泪眼盈盈地看着自己情人。

    死之前，男人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如有来世，我只愿做我心上人窗前一只百灵鸟。”

    他望着天空，不知道是对谁所说。

    那天阳光角度恰好，照亮了公爵女儿眼尾一颗红痣，漂亮得如此张扬，甚至有了半分神圣洁。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竟与狐狸颇有几分相像。

    “他可以走”姜离忧靠在他胸膛上，睡意渐浓，已近呓语，“只要他推一推监狱门，就会发现锁是坏，他只是自己不想走”

    宁望轻轻蹙眉，总觉得这故事有几分熟悉，不像是梦，更像是在什么地方亲眼见证过一般。

    怀中脑袋轻轻一歪，窝在他怀里，彻底睡熟了。

    宁望捏住他尖尖下巴轻晃了晃，这时，一缕月光透过窗棂照射下来，照亮了姜离忧昳丽面容。

    左眼眼尾下，分明一颗小小、妩媚红痣。

    池修雨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不远处教学楼楼梯处。

    姜离忧刚从小卖部回来，手上拿着支吃了一半香草甜筒，正被小提琴副社长拦住说着什么。

    他皱了下鼻子，说“知道了。”模样怪可爱。

    “不知道林念南发了什么疯，非要让姜离忧替换荀念上秋季晚会独奏。”身后有男生说道。

    当即有人轻嗤一声“谁姜离忧他根本不会拉小提琴吧。”

    众人对他印象还停留在不学无术阶段，外貌改变顶多激起人们心底偏激占有欲，他们高高在上俯视感依旧存在。

    池修雨却听过他演奏小提琴，那个水平绝对和“不学无术”不挂钩。实际上，堪称惊才绝艳，举世无双。

    而姜离忧这一面，这些人是不知道。

    池修雨盯了片刻，看姜离忧转身要走，篮球一丢，迈开长腿追上去。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