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赌场

作品:《夜照灯花燃

    太阳落山前,玄都仙府全体师生无论今天有课没课、上哪门课,都听说了柳花燃要偷试卷的事。

    一些人今夜注定无眠,但罪魁祸首柳花燃对此毫不知情。

    她大张旗鼓地宣布要做大事之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

    逛赌场。

    她现在就在去赌场的路上。

    小船迎着轻柔晚风,破开粼粼波光向前。

    柳花燃坐在船头,欣赏对岸辉煌灯火。

    这是她来到这里后,第一次夜间出行,也是第一次来到南岛。

    梅阡提着纱灯站在她身后。跟班们划着五条小舟,摆出两船开道,三船随行的阵势。

    北岛有湖,南岛有河。这条河底沉睡着一头护府玄龟,据说脾气非常暴躁。为了不扰它清梦,学生们过河时禁止使用灵气和法器,只能乘舟往来。

    柳花燃早听说南北两寝学风不同,就连大管事的脾气也不同。

    北寝大管事严厉傲慢,只对修二代和世家弟子宽容,普通弟子需遵守宵禁。

    南岛的大管事懒惰贪财,只要学生有钱,不论什么出身,日子都能过得滋润。

    前两年,有个好赌的世家弟子在自己寝舍聚众赌钱,被管事抓到。但这学生善于钻营且出手大方,一番上下打点,走通了管事们的关系。

    一年后他就换了独居的大院,雇佣几个散修,在南寝办起地下赌场。黄昏后开门营业,玩法丰富多样,服务贴心周到,成为玄都仙府不可言说的好去处。

    大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管事拿了他的好处,有时还帮他做事。

    “之前小师姐在南寝的赌场,花八千灵石买下一只灵兽蛋,今夜就要破壳了。但小师姐打算做大事,这蛋,咱们今晚还去看吗”

    从百草堂回到明月阁后,梅阡一脸为难。

    柳花燃已经摸清了这个世界的物价,因此大受震撼。

    整整八千啊,能买八百斤她最爱吃的白翅灵鱼肉,居然被拿去赌一只莫名其妙的蛋。

    上个月,赌场“老板”搞来一批烈风蛇的蛋,但没有直接出售,而是让几个大赌客竞拍。

    柳花燃和孔雁翎相中同一只,在周扶的煽风点火下,柳花燃以八千高价拍得。

    孔雁翎不情不愿地选了另一只,又跟周扶竞价,花了七千五。

    其他赌客选他们挑剩下的,价格便宜,一样有机会爆出冷门。

    等到破壳日,谁选中的烈风蛇品相越好,谁就赚得越多。

    柳花燃算了算账,觉得还是有必要去一趟。

    钱都已经花了,没结果也要听个响声。

    万一她走运押中宝,岂不是白赚一大笔。

    “梅阡,等我吃饱喝足睡够,今晚咱们就去赌场。”

    “好嘞小师姐”

    明月初升,小舟靠岸。

    柳花燃在一群跟班簇拥下,踏入一片松林。

    林中清幽,隐有水声潺潺、虫鸣繁密。

    一扇柴门半掩,门前灯笼在风中轻摇,洒下昏黄的光。

    如果不是这群人步伐自信,虎虎生风,她都要怀疑他们找错地方了。

    “柳师姐来了,公子候您多时啦。”窄窄的柴门前守着一排布衣少年,其中一位迎他们一行人进门。

    方踏进院门,柳花燃呼吸一窒。

    院里没有花草树木假山流水,大咧咧摆着九张大长桌,白天对花吟诗的学生们围桌而聚,声嘶力竭

    “买大,全买”

    “我跟,谁不跟谁是孙子”

    “地字三号桌,赌大小最后一局,还有没有加注”

    “天字一号桌推牌九,还有最后一个空位”

    原来这座院子设有隔音阵法。

    就算院里搞爆炸,院外也只能听见风吹松叶的声音。

    布衣少年开嗓“北寝柳花燃师姐到”

    “柳、师、姐、好”

    柳花燃渐渐适应了被所有人注视的尴尬感,挺起胸膛向前走。

    迎面走来一位锦衣少年。

    他身高腿长,穿着宝蓝色圆领锦袍,系着海蓝缀明珠的腰带,在人群中很是扎眼。

    “柳师妹来了。这身石榴裙极衬师妹容光。如果谢少斋主在这里,一定为师妹倾倒。”

    柳花燃得意一笑,十足自恋“那是自然。”

    心里却想这人是谁,居然叫自己师妹,是更早入学的学长吗。

    那人转头问布衣少年“新到的雪月冰露,可给柳师妹沏好了仙槐蜜加了没有梅师妹上次想吃的冰镇水晶葡萄备了吗”

    “公子放心,全都备好了。柳师姐,二楼雅间请。”布衣少年笑答。

    柳花燃矜持地点头,与那人擦肩而过时,忽听身后梅阡小声道

    “浮公子竟还记得,有心了。”

    柳花燃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小梅阡,你干嘛突然掐着嗓子说话

    你还脸红,你脸红个水晶葡萄啊

    那人身份也明了。

    在玄都仙府,别人互称师兄师弟、师姐师妹,只有他被人称为“公子”。

    他是玄都仙府地下赌场的“老板”,平沙洲浮家四公子,浮寄凉。

    柳花燃入坐雅间,推开窗户向下望。

    在院里一群忘乎所以的赌徒中,浮寄凉脸上带笑,摇着扇子时停时走,像一头巡视领地的黑豹。

    不管谁来与他说话,他都是一副彬彬有礼、风度翩翩的贵公子模样。

    他长相柔美没有攻击性,待人亲切而不谄媚,只要跟他打过交道,就不由对他生出好感。

    人潮涌动,但一眼看去,似乎只能看见他一个

    等等,那个白衣服的是谁

    柳花燃忽然僵住,仿佛看见三好学生进网吧。

    布衣少年捧上一杯冰露“柳师姐找什么愿为您效劳。”

    柳花燃“那个是宴初照”

    布衣少年瞥了一眼“哦,是他。”

    柳花燃“他怎么在这里”

    “他就住这里。”

    “赌场怎么住”

    “柳师姐忘了,这里既是赌场,也是浮公子的寝舍啊。既是寝舍,自然是能住人的。”

    “可自打赌场开门,浮公子一直独占一院。一过子时三刻,赌场一人不留。他会乐意跟人合住”

    玄都仙府能保证每个学生有自己的房间,却不保证独门独院。世家弟子大多两人合住一院,散修们四人一小院、六人一大院。

    至于院子面积大小,布置好坏,也是看人下菜。柳花燃的明珠阁、孔雁翎的凤栖阁、周扶的黄金院,以及浮寄凉这座闻松院,都是仙府赫赫有名的大居。

    “这事就是浮公子安排的。柳师姐不知道”布衣少年见柳花燃蹙眉,立刻改口,“柳师姐贵人事忙。这种微末小事,还不配让师姐知道。”

    “行了,你去忙吧。”

    布衣少年退出去“师姐有什么需要,随时摇铃喊我。”

    柳花燃趴上窗框,望见宴初照穿过赌桌和人潮,一路向后院走去。

    他背影清冷,与满院浮艳夜色格格不入,像一痕月影误入红尘。

    柳花燃探出半个身子,想再看得清楚些,忽然一张美人脸怼到眼前,吓得她紧急后仰

    “孔雁翎,你干嘛,有病啊”

    “让我看看这是谁,这不是要办大事的柳花燃吗”隔壁房间,双手撑着窗框的孔雁翎提高声音,“我以为你不来了呢,怎么还看得上我们这点小钱啊”

    “砰”

    又一扇窗户猛然打开,周扶探出脑袋“咱们的蛋快要破壳了,我说二位,还加注吗”

    “谁跟你是咱们”柳花燃狠狠关上窗户。

    梅阡剥开一颗葡萄“小师姐尝尝,特别甜。”

    果肉晶莹剔透,一口咬下,果汁在嘴里爆开,凉丝丝甜滋滋。

    柳花燃吃得停不下来,装作不经意道“宴初照住这地方倒是不错,每天都能赌钱。”

    冯鹤嘿嘿一笑“可惜他没钱可赌。恐怕日子还很难过。”

    因为柳花燃要偷试卷,跟班队伍中学霸的地位直线上升。

    “怎么说”柳花燃喝着酸甜爽口的冰露,假装没那么感兴趣,耳朵却竖起来。

    “浮公子在玄天剑宗的时候,和师兄弟喝酒开赌局被姓宴的抓到。玄天剑宗戒律严苛,弟子在宗里摆赌局,比佛修在庙里吃肉还严重。浮公子被宴初照一剑打断了腿,在床上养了三个月。”

    “宴初照那时还是绝世天才,浮家怎么会为一个不上台面的庶子,去找他麻烦。浮寄凉灰溜溜退了宗,被家里送来仙府。谁知道风水轮流转,两年后,一个在仙府风生水起,一个彻底废了。”

    跟班们热火朝天地聊起来,互通信息

    “我听说,宴初照本来跟三个散修同寝舍,是浮公子给了分配寝舍的管事一大笔灵石,换了他的寝舍。”

    “我怎么听说给的不是灵石,是一件厉害法宝”

    “管它是什么,总之浮公子花了大价钱,绝不会让姓宴的好过。”

    柳花燃放下金杯,觉得冰露越喝越酸。

    宴初照未免也太惨了吧。

    上课途中要被校霸整,下课回寝舍要被舍友整。

    真是一个炮灰反复利用,惨上加惨,惨不忍睹。

    忽听楼下锣鼓声急促。

    梅阡跳起来“小师姐,开始啦”

    柳花燃在跟班簇拥中推门而出,来到雕花玉栏杆边,将一楼大堂看得一清二楚。

    十个色泽漆黑、闪烁着金属冷光的灵兽蛋摆上桌面,蛋壳上分别写着“柳”“孔”“周”等等笔迹不同的白字,应是买主挑蛋时亲笔写下,避免造假。

    孔雁翎、周扶等人离她不远,此时再没心情斗嘴,紧紧盯着各自的蛋。

    院子里赌局散了,人们都挤在一楼大堂,踮脚望着那些蛋。

    浮寄凉站在桌后,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仙府第二届赌蛋大会,即将开蛋。”

    “最后一轮加注。北寝孔师妹加注一千五,南寝周师弟加注一千五。”浮寄凉抬头,看向柳花燃方向,微微一笑,“柳师妹跟不跟”

    梅阡屏住呼吸。柳花燃果断道“不跟”

    她听过宴初照的事,再看此人,仿佛看见一头笑面虎。

    浮寄凉有些意外地挑眉,吩咐身边布衣少年“封盘。”

    赌蛋有很多经验方法,有人喜欢看蛋壳纹路,有人喜欢看大小、称重量。

    总之不到破壳时刻,谁也不知道蛋里的胚胎会长成什么样。

    “张师弟的蛋最先裂纹了可我赌了柳师姐赢啊。”

    “周扶师兄的蛋三条裂纹,一定最好破壳了,蛇身有三根黑线,废了。”

    “孔师姐的蛋里有声音了。我赌了十块灵石买孔师姐那颗。哎呀,怎么蛇尾也有黑线。”

    “柳师姐的蛋怎么一直没动静不会是死蛋吧,早知道不该买柳师姐赢啊。”

    看烈风蛇破壳实在又慢又刺激,如果桌上没有阵法,恐怕他们早就徒手拆蛋了。

    九颗蛋陆续破壳,有人惊呼有人哀叹。

    柳花燃不懂赌蛋,正觉得无聊时,忽听“咔嚓”一声脆响,写“柳”字的黑蛋彻底破碎。

    一条通体雪白,双眸赤红,比她手上“雨霖铃”镯子更细的小蛇冒出头,背后蝉翼般的翅膀微微抖动。

    浮寄凉微笑“雪玉种烈风蛇,恭喜柳师妹。”

    布衣少年高声道“让我们恭喜第二届赌蛋大会的最大赢家,北寝柳花燃师姐”

    “轰”

    柳花燃头顶的金灯炸开,化作点点金雨洒下来。

    一众跟班仰望金雨,喜不自胜。梅阡激动地快要晕过去。

    柳花燃在万众瞩目中,接过浮寄凉手中带壳的小蛇。

    小白蛇跟她大眼瞪小眼。

    再看孔雁翎扭曲的神色,周扶酸溜溜的表情,她再次认清了自己的本质

    “这也能赌中我果然是万中无一的修仙玛丽苏女主啊”

    子时三刻,华灯熄灭,喧闹散去。

    闻松院沉入夜色,与寂静松林彻底融为一体。

    浮寄凉独自向后院走去。

    在玄都仙府,一些有身份的学生,拥有在寝舍自设阵法的特权。

    比如柳花燃的明珠阁,有隔绝雨水的阵法。孔雁翎的凤栖阁,有夜间照明的阵法。

    浮寄凉的院子有多重隔音阵和隐匿阵。

    管事们觉得可以理解,毕竟他是个开赌场的。只要在检查的时候关闭,也不算什么大问题。

    前院和小楼极尽豪奢,后院却草木扶疏,甚是冷清。

    踏过月下青砖,只听墙外松涛阵阵,虫鸣凄切。

    浮寄凉进门前,最后确定这里的阵法没有问题。

    然后他敲门三声,听见屋里有人道“进。”

    他才推门而入,唤了声“大师兄。”

    青灯幽微,月光雪亮。

    一人左手提笔,神情专注地画符。

    如果柳花燃看到这一幕一定怀疑人生。因为画符的就是宴初照。

    白天答卷子,左手运笔生涩的人,正在顺畅地完成一张精密符箓。

    浮寄凉跳上桌沿,笑道“今天灵草课,师兄见到木淮了”

    他笑得露出牙齿,好像野兽卸下防备,身上那种虚伪的亲和感荡然无存。

    宴初照却和先前没多少变化“悬丝测骨。木淮丹师,有些真本事。”

    “看来师兄猜得没错,木淮真是院长的人。”浮寄凉叹道,“可惜我这两年,只忙着跟学生和管事打交道,实在没什么机会摸清讲师们的底细。”

    玄都仙府看似平静但派系林立。

    地下赌场开业后,南寝学生的大事小事很难避开他的耳朵。

    但他到底只是个学生。

    “咦”浮寄凉眼前一亮,拿起青灯旁的小玉瓶“这是什么”

    宴初照“灵草课,有人放在我书下的东西。”

    浮寄凉知道宴初照懒得多说,自己上手,先探入灵气探查一番“一瓶极品愈灵丹,还有一盒”他瞪大眼睛,打开盒子确认,“桃脯送桃脯什么意思”

    宴初照“不知道。”

    总有人会在他的东西里悄悄动点手脚,比如给书上泼千年墨,在书下藏一盒毒虫之类。

    他经常假做不知。

    一个剑骨折断的人,不该太敏锐。

    浮寄凉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拈起一颗扔进嘴里“好甜。”

    他觉得有趣“曲泠的丹药,仙府里一次能拿出一整瓶的,一定是柳花燃。拿储藏灵草的玉盒装蜜饯,如此奢侈,也只有柳花燃这就怪了,柳花燃针对你,是因为谢寒檀,她现在送你东西,又因为什么”

    宴初照“这重要吗。”

    他来到玄都仙府,步步凶险,要做的事情太多。

    只要不影响他的计划,一个蠢得毫无特点的废物,实在不值得分出心思。

    “重要啊,你不了解柳花燃。除了谢寒檀,她从不会讨好别人。”浮寄凉眉头微蹙,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片刻后惊呼,“大师兄,我悟了”

    宴初照依然在画符。

    “她想钓你”

    宴初照眉头一跳。

    “她看武力逼迫对你没用,就想先把你钓到手,等你对她爱得死去活来,非她不可,她再狠狠抛弃你,羞辱你,说你配不上谢寒檀一根手指。你说这虐不虐难道还不虐虐死了”

    浮寄凉拿起蜜饯,怼到宴初照眼前“你说句话行不行,你觉得我这个猜测怎么样”

    一阵甜香钻进鼻腔,宴初照手腕微微一抖。

    笔尖稍错,一张符箓不再完美。

    他终于放下笔“我觉得你有空可以去练剑。”

    “你、你不信我,你信她”

    宴初照“我信她没有这个脑子。”

    “这倒也是。”浮寄凉无法反驳,只能点头。

    如果这个猜想有致命漏洞,那就是柳花燃的脑子。

    “对了大师兄,我把听风给柳花燃了。下个月大考,东君来之前一定会给柳花燃传信,说不定我们能听到东君和留仙门的消息。”

    宴初照看他一眼“东君来之前处理掉。”

    “那肯定,我办事,你”

    忽然两人神色一变。

    浮寄凉察觉到阵法变化,脸色微白。

    谁会子时三刻之后,试图翻墙进入闻松院

    他心里闪过许多不妙猜测,但见宴初照拿起刚才写好的符纸递给他,无声示意他别动。

    宴初照面无表情,右手拢在袖中,左手抵上薄薄门板。

    院墙上响起一声招呼“宴初照,你在不在这里”

    浮寄凉心中万般震惊。

    怎么是柳花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