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然然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她没有起床，而是躺在床上，轻轻抽泣。

    她的身体没有生病，她是精神完全垮了。

    季心凌拿着一碗粥进来，放在床头柜上，扶起她，再端来脸盆和热水，故意以轻佻般的语气说道“然然同学，你得先喝点粥，然后起床洗澡，再然后，今天我给你安排了，你得听我的”

    凌然然有些木然，别过脸“你没上班”

    昨晚的暴雨天气，殡仪馆地处低洼，肯定又有洪水漫过，但季心凌实在不放心母亲，不得不向伊永浩请假，同时也告诉了小v自己今天无法去上班。

    “今天周末，我正休。”季心凌坦荡地说，拿湿毛巾给母亲擦擦脸，擦擦手，端了清粥递给母亲“来，乖点，然然同学，喝粥。”

    凌然然自己接过粥喝了一口，感觉口里涩涩的，迟疑着说，“我输了五百块钱”

    “诺，”季心凌朝床头柜上抬抬下巴，床头柜上放着她特意给母亲的钱。“我给你弥补。别再想这事了啊”

    凌然然埋头，低低地说，“我以后不打麻将了。”

    季心凌笑，“那咱们先歇息歇息。我想过了，我去买一副麻将回家，天天在家陪着你操练，等你下次出山的时候，一定过关斩将，成为麻坛赌神。”

    凌然然摇头，“我以前都知道打麻将不是一个好事，在学校也教育学生家长不要成天打麻将疏忽了孩子的教育我不能明知故犯，以前坚决反对的事，不能因为自己退休了就忘记了原则。我不能再打麻将了。我要戒赌。”

    “那也行，咱们就不打麻将了，专司合唱团和太极拳，”季心凌的脸上一直保持着轻松欢快的笑容，“说不一定，咱们的然然同学有朝一天就是网红了，想想吧，会唱歌会打太极拳还超级有气质的老妈级网红，想想就多带劲的。”

    “我也不想唱歌和打太极拳了。”凌然然低头轻轻地叹气，“我哪也不去。”

    季心凌怔怔，她知道母亲的“哪也不去”另有所指，可是“好，咱们哪也不去，要去哪也咱们俩一块去好不好”

    凌然然显然对女儿这个回答很满意，她又喝了一口粥，头埋得越来越低，声音也越来越细小，“我还答应了帮张玉瑶代购十套美姿妮娜，不是我有意的，不是我主动的，我回家后就想起了，你似乎说过不让我再代购了我只是当时真的没记起，我不是有意要给你工作增加难度的”

    季心凌张大嘴巴，正要说什么，看见母亲那萎靡可怜的神情，只得勉强笑笑，“这不就是十套美姿妮娜吗就十套，也不是那么难。”

    “我后来想起了，可是当时嘴快我没法再推辞了”凌然然抬起头来，尴尬地为难地苦笑着看向女儿。

    “我能搞掂。”季心凌装作若无其事地笑，“没关系的，妈，那不是我的工作吗小菜一碟。你别再担心了。”

    凌然然放心地喝粥。

    季心凌想问昨天的事，为何母亲会半夜从花水湾逃回家，但凌然然显然不想主动谈，她也迟疑着。

    “妈，我去买鱼，晚上我做水煮鱼给你吃”季心凌拿温度计试试母亲的体温，感觉没发烧，体贴地说，“你还得喝一支藿香正气水，这个得预防着感冒是吧”

    “那个小伊主任”凌然然又想起最重要的事，“我是不是要感谢人家啊不不不，还是过些天吧，我这这不是出丑了吗”

    季心凌心里咯噔一下，母亲认为自己出丑了，所以，她不会再去合唱团、太极拳

    “这个”季心凌没辙了，“妈，没事的。我们，我们这不好好的吗”

    凌然然突然间情绪低落，将粥碗放下，头垂下到胸部，没来由地抽泣起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啦，难道我一辈子辛苦读书、教学挣来的智慧，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就这么和青春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吗我在大学受的训练，站讲台三十多年，我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无用过。现在，我却满脑子是别人的嫌弃，别人的议论，愚蠢如乡野农妇，出不了门，看不得别人的脸色，听不得别人的非议，我情何以堪你爸要知道我这么愚蠢，一定会后悔爱我的”

    季心凌吓一跳，忙蹲到床前，握住母亲的手，勉强劝慰道“妈，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别这样想啊”

    凌然然看向自己的双手，布满皱纹和斑点，长期操持家务的双手，在炎热的天气里几可见密布的血管和干硬的骨骼，在心境情绪低落时竟会情不自禁的轻轻颤抖，她凄凉地摇头，绝望地呢喃细语“曾经，你爸说我有一双灵巧的手，最稳健的手，可以拿起教鞭，可以扛起家庭，可以支撑他的一生”

    “爸真的很爱你。”

    “可是我现在双手在颤抖，走路蹒跚，时光夺走了我的能力，同进也夺走了我大半的才智，我不再年轻，不再漂亮，不再有丰腴的双手，不再有灿烂的容颜，不再头脑机敏。我自欺欺人，我天天恐惧”

    季心凌吓得惊惶地大叫道“妈，打住，你打住啊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呢起来，起来，我们出去走走，我陪你去买东西，去吃好吃的”

    “我要睡觉”凌然然朝被子里滑去，扯了凉被蒙住自己的头。细碎蓝花的凉被在隐隐颤抖。

    季心凌心酸地闭闭眼，身心俱碎的母亲在被子底下抽泣，她却无能为力。

    稳定心神，季心凌平静地说，“妈，我出去买点菜就回来，晚上我们吃好的。你先睡一会儿，这有水，你渴了就多喝点水。知道了吗凡事等我回来再说，你知道的，我总是有很多主意，没有什么困难能难住我们，对吧”

    凉被下的凌然然轻轻嘤咛一声。

    “我是愚公移山，我是精卫填海，我是泰山石敢当”季心凌大声地吼着，刻意让蒙在被子下面的母亲听到这句话。

    这是当年季若蜀最爱说的话。

    “我是愚公移山，我是精卫填海，我是泰山石敢当”季心凌又大声吼道，看看细碎蓝花的凉被不再抖动，又一路吼着到客厅。

    至少，母亲现在不再哭。

    季心凌拿起手机，拨打陆一鸣电话“我要见你，现在。”

    电话里是陆一鸣的浅笑，似乎他一直在等她的电话，他平静地说“你就不问我现在有事没有吗”

    “啊”季心凌恢复理智，“陆医生，请问你现在有时间吗”

    “有。”陆一鸣说，“我现在就有。”

    “搞什么鬼”季心凌暗骂道，但脸上却隐隐有笑意。

    两人在距香逸楼不远碰面，陆一鸣载着她去取回自己的车。

    “我母亲她崩溃了。我不知道她到底怎么啦。”季心凌低低地说。

    “你介意我问你一些或问她一些私人的问题吗”陆一鸣平稳地开着车，似乎对季心凌所说早有预料，平静地反问道。

    没有人提昨晚的事，似乎他们昨晚根本就没有见过面。在今天早晨季心凌醒来之时，陆一鸣已经离开了香逸楼，现在出现在季心凌面前的他，又是一如既往的整洁、精神而一丝不苟，指甲缝被反复用牙刷清洁过，身上有一种阳光暴晒后的植物清香，衬衣扣子规规矩矩地扣好。

    季心凌耸耸肩，“介意不介意并不重要。”

    听季心凌介绍，凌然然似乎介意的是打麻将输了五百块钱，以及忘记了女儿的提醒，又自作主张答应给同学们代购，“你母亲你母亲这些年一直独居，有和别的男子交往吗”陆一鸣突然问道。

    季心凌一怔。她想起了那个来接母亲参加同学会的老班长。前天晚上，母亲分明说过与人去西岭雪山旅游，那么，母亲昨晚的崩溃是否与杨班长有关叹口气，季心凌摇摇头，“我不确定。”

    “那你确定她会到我咨询室来吗”陆一鸣笑，“有你这样的女儿，想想，她可能真的很辛苦的。”

    “我很孝顺的。”季心凌不满地嘀咕，“温馨提示，不要进行人身攻击啊。”

    “是，你很孝顺。给你介绍对象相亲，你怂恿人家去约会前女友然后让你妈挨骂。”说着，陆一鸣又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季心凌见不得他笑的那样子，强行扭开脸，嘀咕道，“送上门的生意，你爱做不做。我又不是不给钱。我给但是，你在我老妈面前要说是免费的。我妈特心痛钱的，要知道和你说话五十分钟收费四百元，保证她又会半夜起床看无声电视。”

    “那这钱，我就收你好了。”陆一鸣收住笑，探究似地看一眼季心凌“季小姐，我估计你在你妈面前是习惯谎言了吧你什么时候可以以真相面对你妈”

    “等我找到男朋友就好了。”季心凌又耸耸肩膀，摊摊手，“这也是我老妈的心病之一。”

    “昨天晚上，还有现在我不收你的费。”陆一鸣盯着季心凌，然后浅笑，“你知道，和我说话真的很贵。”

    季心凌愤怒地瞪着，但陆一鸣侧身看她，她又立马傻傻地尬笑，“开车注意前方红绿灯。”

    两人互相皮笑肉不笑地僵持着。

    良久，季心凌撇嘴，“是我妈咨询啊，警告你，你别多事。”

    陆一鸣点点头“以我的专家观察力来说，我发现你一个罕见的优点，自愈能力超强，如同一只超强蚯蚓一样，断了什么立马会长出什么来，且更强健我收回以前对你的看法，以前我总觉着你霸道横行无忌，河东狮吼，现在才知道，其实你还是一个蛮有孝心的女强，并不是习惯上那种”

    “如果你再提心理学三个字，我发誓，你身上的衬衣又会报销。谁知道呢”季心凌笑吟吟地说，“不要以为你什么都懂，随时可以简单解读我。其实你就是一个只有智商没有情商，什么都不懂的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过度教育的笨蛋我没说那三个字。”

    “我也没提那三个字。”陆一鸣浅笑，一直看着前方，“我正在努力提高情商。如果这是你眼中我的缺点的话。”

    季心凌闭上自己的臭嘴。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