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7章 问此间(五)

作品:《他与它

    刘扶光朝他一笑“鄙姓刘, 观公子身法,应当是剑修吧”

    “叫我薛荔就行了,”薛荔的声音仍是闷闷的,“不错, 公子眼力绝佳, 九重宫确是剑修修习所在的地方。”

    他不让刘扶光叫他公子, 自己却不由自主,跟着孙宜年叫起对方公子来了。况且他抱着剑,又用剑, 是个人都得猜一猜他是不是剑修, 又有什么“眼力绝佳”可夸赞可见是完全昏了头了。

    孙宜年在心里笑得更是天翻地覆,面上仍然不露声色, 做出个稳重亲切的模样, 道“小棠,下面气味不好,你去云车里, 跟公子说说话。”

    得了允准,孟小棠喜不自胜,赶紧一步三蹦地弹到云车上, 朝刘扶光招手“扶光哥哥,快来, 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讲呢”

    待两人走远了, 薛荔才从恍然失神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吃惊之下, 顾不得其它, 一把揪住孙宜年“那人什么来头”

    “跟你说了, 是我们两仪洞天的客人。”拂开他的手, 孙宜年矜持地笑道,“两仪洞天的,客人。”

    薛荔这会渐渐冷静下来,道“你知他毫无修为。”

    “不错,我知道,”孙宜年道,“但有时候,一个毫无修为的人,比太多有修为的人更宝贵。”

    薛荔沉默片刻,冷不丁地追问“他是妖怪,还是什么上古异种”

    妖怪么,不是,人倒确实是上古的人。孙宜年不欲跟他多言,转而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自己的事还干不干了”

    薛荔道“时机不等人,你若信得过我,就找个安全地方把人放下,再与我一起去。”

    孙宜年不由为难,他筑基已臻至圆满,却迟迟寻不得结丹的门道,自己也在发愁,理应多探几个机缘;但师妹性子跳脱,公子虽然能管住她,自己却没有自保的能力,若让他们两个独自在外,也是大大的不妥

    正思量间,孟小棠又从云车里蹦出来,跑到他跟前道“师兄,扶光哥哥说了,你想去哪就去,不必在意他,他好久没出来透透气,要能多见识几个地方,那就很好了”

    孙宜年眉目舒展,听了这话,他打定主意,不再犹豫。

    “好,”他转向薛荔,“那你在前面带路,我就帮你这个忙。”

    三道剑光拔地而起,一辆小小的云车紧随其后,不紧不慢地吊在下方。

    孟小棠坐在车上,侧头看着刘扶光,实在难掩心中的好奇心,悄声问“扶光哥哥,你”

    她想了想,终究不能直白的问出来,便含糊地说“你这样,究竟是谁把你给害了”

    她声音再小、再轻,在连种子生根发芽都能听到的修真者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因此外面三人谁也不做声,只是默默竖起耳朵,好奇刘扶光的回答。

    刘扶光沉默一瞬,对她笑了笑。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孟小棠悄悄问他,他也撑着脸,悄悄地回答孟小棠,好像两个说小话的孩子,“要算起来,应该是我的我以前的道侣做的。”

    孟小棠张开嘴,呆呆地道“啊”

    面和心不和的道侣,只为利益结伴,或者先前相爱,之后相厌的例子,她见得多了,听说的更多,可这事居然会发生在刘扶光身上,这就让她难以置信了。

    刘扶光慢慢不笑了,他望着袖口褪色的纹路,眼神难以辩识悲喜,轻声说“我和他认识得草率,我那时还很年轻,他却比我大很多,性格凶狠、一身戾气,但在人前倒是待得不大自在,所以,他总不乐意用真正的样子示人,一直用变出来的幻景掩着真身。”

    他的目光逐渐望到遥远的地方“我和他的联姻,本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妥协。他出身不好,太多人唾骂他、厌恶他,却又真诚地惧怕着他。我呢,自小得父母爱重、友人亲厚,因此,得知要跟他结为道侣时,我家里是一百万个不乐意”

    说到这里,孙宜年和孟小棠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块模糊的碑文,孟小棠咽了咽嗓子,心虚胆怯得要命。她那下脚滑,虽然被动开启了刘扶光的墓室,却也将他父亲写给他的墓志铭摔得粉碎,她几次怯怯开口,都提不起勇气认错。

    “我那时候倒没想那么多,既来之、则安之,何况我早对他起了好奇之心,一心想着,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让全天下的人把他传成了妖魔”说到这,刘扶光哑然失笑,仿佛看到了昔年那个更年少,也更天真的自己,“初见初见自然是很不愉快的,我家不比他有权势,他倒觉得我居高临下,一开始就在施舍他。我好说歹说,花了好大功夫,才逗得他笑起来”

    他说“真身”,那原先这个道侣,便是非人的身份了,孙宜年想,又是妖魔,又有全天下的人唾弃畏惧,也不知那真身到底是个什么可怕模样。

    “后来,我与他一同经历了很多事。你知道,同甘共苦过的人,总会生出许多错觉,譬如他爱我,譬如我在他眼里,是不一样的人。”刘扶光微微一笑,云车荡开长风,他唇边那粒小痣,也如一滴摇摇欲坠的泪,在颊边不住颤晃,“再后面的事啊,我大约是想不起来了,毕竟他挖了我的丹田,又接着吞噬了我的真元毕竟这事太过深刻,我是一辈子忘不掉的。有了这么难忘的回忆,倒让其它的事,全显得可有可无了。”

    如此剜肉剔骨的惨痛事迹,叫他用流云般轻缈的态度,轻轻一口气吹出来,更让人觉得惊心动魄。车外一片寂静,孟小棠结结巴巴地道“可是,可是”

    她可是了半天,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见到她瞠目结舌的样子,刘扶光拍拍她的头,低声道“没事的,已经过去了。现在他死了,我还活着,就这样吧,我跟他这一生都不必再见了。”

    他遭所爱之人背叛,身受重伤,睡在棺中好几千年,醒来后物是人非,一切全变得与他先前所见的一切不同,这该多么难受孟小棠越想,越为刘扶光伤心,不知为何,她的心肠似乎变软了,以前遇到那么多触目惊心,甚至易子相食的悲剧,她都秉持着修真者的身份冷眼旁观,唯独遇到刘扶光之后,能引得她心头闷痛的事愈发多起来。

    “扶光哥哥,我”她鼓起勇气,正要与刘扶光坦白自己摔坏了石碑的事,就听外面传来薛荔的声音。

    “到了,”薛荔道,“就是这。”

    刘扶光只当她还要安慰自己,笑着说“我无妨的,你去瞧瞧,看你师兄怎么吩咐。”

    孟小棠一咬牙,被打断一次,她再难说出什么,只得嗫嚅道“那,那我下去了”

    到了下面,她站在孙宜年面前,手指头不住抠着腰带,面有惭色,孙宜年知道她内疚什么,长叹一声“你看护好公子就行了,他实则是个不幸的人,心性却宽厚,不会责怪你的。”

    薛荔带着师弟走过来,让甄岳和孟小棠站在一处。

    “我和孙宜年有一件要事要做,丢下你们,自然有违师门的旨意,但带上你们,你们修为不足,未免过于危险。”他直截了当地说,“从这里开始,你们就跟在我们后面,不能离得太远,也不能靠得太近,保持距离,一有要紧事,须得赶快逃走,知道吗”

    停了一下,他补充“那位刘公子没有自保之力,只要不出大事,你们两个合起手来,保护他一个人也是够的。”

    先前刘扶光的一席话,叫甄岳心中仍然难受,他低下头,默然地不吭声,孟小棠看了眼孙宜年,见他点头,自己也点头答允了。

    就这样,一行人的队形再度变化,薛荔与孙宜年御剑在前,剩下三人远远地缀在后面。飞了一路,地图逐渐引得一行人进入黄沙漫天的漠野。

    “等等,”孙宜年放出神识,感应到前面三三两两的黑点,“那不是鬼兽。”

    两个人隐匿身形,将灵息收缩得若有若无,藏在飞舞的沙云中,薛荔漠然道“魔修。”

    “是魔修,”孙宜年冷冷道,“确定你的地图没出错”

    “我自有我的情报来源,”薛荔按下剑光,“既然是魔修,那也是见者有份的东西,怎么样,我们一人一半”

    两个名门正派的骄子一合计,孙宜年从百宝囊里掏出遁地甲,给薛荔也套上一个,竟直接从地下钻入,来了个阴狠无比的偷袭行动。那些魔修不过练气修为,一瞬便让他们杀得干干净净,唯一一个筑基中期的魔修,亦难以抵挡两人合力,他祭起法宝,刚用血海滚了两下子,就叫一道剑光从后心钻入,震碎气海,炸成了一摊浆糊状的尸块。

    “奇了,”孙宜年手点灵光,闭住气息,隔空翻看那些魔修的尸首,“这些魔修来这里做什么,是想投奔鬼兽,还是抓鬼兽修炼”

    薛荔挑出魔修的纳物袋,倒出里面的零碎破烂,一一翻检,“或许二者皆有,也说不一定。”

    鬼龙负日以来,诸世黑暗不堪、流毒太甚,这样恶劣的环境,倒是非常适合魔修生存,与他们斗争,正道时常落于下风。所幸鬼龙每个数百年醒来,功法清正的修真者还能抵御一二,魔修却难以抵挡鬼龙之恶的吸引,往往如扑火飞蛾一般,纵身投死在龙威之下,比一般人损耗得还多。

    “过来看,这是什么”翻到先前那名筑基期魔修的纳物袋,薛荔奇道,“怎么像是一块引路牌。”

    孙宜年凑过去,看到那块路牌漆黑暗淡,上手掂了两下,更是沉重无比。他出身器宗,最能辨认古怪物品,略一思忖,便道“阴沉木。”

    “阴沉木,那不是做棺材的么,”薛荔道,“这牌子怎么用”

    “我觉得”孙宜年开口说了几个字,蓦地与薛荔对视一眼,两人重新披上遁地甲,倏地钻到了地下。

    又来了一队魔修。

    领头的仍然是筑基修为,她领着七八个练气期的手下,察觉到了此处传来灵炁与魔气的波动,赶来一看,只发现了满地的尸块血水。

    领队气得破口大骂,叽里咕噜声不绝于耳,以至地底的两人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居然是域外的魔修,”薛荔难得凝重,对孙宜年传音,“棘手。”

    正道大派占据一界,魔修的大本营则在域外。他们自成一个小世界,并发展出了自己的语言和传承,以两仪洞天的博学,九重宫的见识,一时也无法破解对方的意思。

    域外的魔修,怎么会来了这里

    直觉自己这次好像卷入了麻烦,孙宜年对薛荔道“你左四,我右四,中间一齐出手。务必把他们留在这,速战速决,不能放走”

    薛荔一点头,趁其不备,两人砉然破出地面,孙宜年持剑,号称“破山”,大开大合、剑气浑重,薛荔却被称作“三尺秋”,其剑势阴冷,如秋雨无孔不入,两相结合,杀得这队魔修措手不及。

    领队见势不妙,急忙抛出一朵血云招架,自身变作一截红蛭,朝地底钻去。孙宜年一剑递出,沙地如劈惊雷,瞬时将那指肚大小的爬虫一分为二,薛荔单手掐诀,一口铸剑心火喷出去,连着残躯也化得干干净净,渣都不剩。

    “快走”孙宜年道,“动静太大了,看这架势,还有魔修要来。我们先回去,然后再从长计议。”

    薛荔挑了领队的纳物袋,两人架起剑光,就朝云车的方向掠去。

    孟小棠见了两人急急忙忙地回来,还带了一身的血气,不由疑惑道“师兄”

    孙宜年不说话,朝她打了一个手势,孟小棠便心领神会,调转云车,跟着赶了数百里的路,一行人方才慢慢停下。

    “见了魔修了,”安顿下来后,孙宜年简单说了下情况,“他们有备而来,人数众多,我们也不知道他们要搞什么名堂。小棠,以免意外,师门玉简放在你这,你先带公子回两仪洞天,禀了师父,再带人来叫阵。”

    他说得急促,刘扶光也从车里出来,看他们商议。

    孟小棠着急道“可是你一个人在这,太危险了”

    “我不是人么”薛荔一边翻储物袋,一边漠然发问,“你也回去,告诉真人,我在外发现了一伙图谋不轨的魔修,叫他派些人来,莫要叫两仪洞天的抢了先机。”

    这个“你”,指的自然就是甄岳了。途中,甄岳一直闹着别扭,不肯吐一个字,亦不肯往刘扶光的方向望一眼,这会知道事态紧急,也老老实实地应了下来。

    翻着翻着,薛荔忽然“咦”了一声。

    他从先前那领队的纳物袋里,同样翻出一块引路牌,只是与先前不同,那路牌一暴露在空气中,就一闪一闪地发起光来。

    “怪事,”他们已经离事发地点够远了,也不怕魔修发现,孙宜年便掏出之前那一块,把两块放在一起比较,“这块怎么与之前的不一样”

    不料,他一掏出来,第一块引路牌同样开始闪光。刘扶光困惑地皱了眉,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大变,急忙告诫“不对,你们最好赶快”

    “放手”二字还未说完,周遭的空气就陡然扭曲,那两块路牌,便如磁石般牢牢吸附着薛荔和孙宜年的手,此刻再想放开,哪里还有那么容易

    一呼一吸之间,只听“嘭”地一响,五个人带一辆车,统统消失在了原地,一丝踪影也无。

    仿佛无限漫长的下坠中,刘扶光在心里苦笑。

    他早该想起来的,那不是什么路牌,而是一种坐标通向陵墓的坐标。

    云车未散,软软地承担了他坠地的大部分重量,饶是如此,腹部残损处扭转的痛苦,仍叫他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嘴唇也痉挛得发白。他缓了好一会,才听见其余四人先后落地的声音。

    “公子”孙宜年一站稳,急忙赶来查看他的情况,“你没事吧,身体如何”

    “我还好,”刘扶光勉强笑了一下,“你们呢”

    “我们身强体壮的,又能有什么事。”孙宜年小心翼翼地扶他坐起来,“你先前是否打算提醒我们,让我们快快放手”

    刘扶光摇摇头“可惜,我说得晚了。”

    此刻,四人在同一块四方形的光滑巨石上,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甄岳惊得双目睁圆,道“这、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啊”

    薛荔走到巨石边上,向四处张望,任何言语都不能形容这里的恢宏奇幻但见方正巨大的黑石上下沉浮,好像没有重力一般,在空中星罗棋布,底下则是深不见底的暗渊。更远的高处,悬着一座精巧无比的金楼,楼尖安置一颗璀璨四溢的巨大明珠,恍若灿烂的太阳一般,照得四方通明,连空气都浮满了熠熠闪光的钻尘。

    “这里是陵墓。”刘扶光轻声说。

    孟小棠不由问“那它是谁的陵墓呢”

    刘扶光没有说话,但他已经在心中做出了回答。

    我的,他喘不上气地尽力呼吸,这里本该是我的陵墓。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