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音冷凌, 沉沉落地。

    谢星摇抬眼，心口怦响愈发剧烈，指尖冰凉, 攥紧衣袖。

    在意识到师父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们之后，她特意留了个心眼, 让神识溢开，悄悄感受揽山阁每一处角落。

    以意水真人修为, 定然觉察了她小动作, 却一直没现身戳穿。

    瘦削人影自阴影踱步而出, 白发白须, 一袭白袍。

    意水真人静静与她对视，倏而一笑“算是。”

    他承认得毫无犹豫, 温泊雪闻言愣住“那、那你是”

    温泊雪说不出那个名字，迟疑一瞬，听身旁韩啸行冷声道“楼渊”

    这个反转实在出人意料, 月梵还没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怔怔眨了下眼, 看向韩啸行。

    穿越来修真界这么久, 他是陪在“意水真人”身边最久那个。当几个师弟师妹远在东南西北四处历练, 偌大小阳峰里, 只剩下他们两人彼此做伴。

    要说谁和“意水真人”关系最好，毫无疑问，定然是他。

    此时此刻, 谢星摇面色沉凝, 温泊雪满目尽是慌乱与不敢置信, 韩啸行则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双眼漆黑如墨, 看不出情绪。

    至于“意水真人”

    月梵脑子里嗡嗡作响，顺势抬头。

    白发苍苍老者笑意依旧，嘴角弯出一道浅淡小弧，看神色，不似与他们站在对立面冷血大魔头，更像平日里那个优哉游哉，拿着酒葫芦乱逛小老头。

    许久没被人叫出“楼渊”这个名字，老头咧嘴笑笑，语气仍是云淡风轻“不错。”

    “你、你”

    温泊雪喜怒常行于色，爱与憎恶全都直白又诚实，下意识握紧双拳“她说那些，都是真”

    楼渊似笑非笑，微眯双眼，对上他无措视线。

    谢星摇“数百年前，你身怀仙骨却堕入魔道，挑起仙魔大战，引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后来在决战中与禅华剑尊同归于尽，是么”

    楼渊笑意渐深“是。”

    她吸了口气，继续道“你虽身死，但仙骨散落在修真界各处，日日夜夜汲取天地灵力，一天天复苏与此同时，你神识也苏醒过来。”

    “嗯。”

    楼渊毫无被戳穿气急败坏，含笑听她慢慢分析，末了颔首，语意轻悠“我一直觉得你很聪明，看来我眼光不错那后来呢”

    楼内幽寂，烛光被冷风簌簌一吹。

    谢星摇暗中掐诀，做好防备姿态，识海中也调出游戏面板，时刻准备拔枪。

    “后来凌霄山神宫感应出仙骨气息，派出弟子寻找。你伺机等待，伪装成意水真人身份，待他们取回仙骨，打算一举夺走。”

    谢星摇“没成想，被他们发现了。”

    她思忖一刹“你实力强劲，他们远远不敌，千钧一发之际，温泊雪悟出了断心诀。你心知不敌，回溯时空。”

    “可是”

    月梵脑子没转过这个弯“天途里不是写过，温泊雪在生死关头领悟天阶术法，击败了觊觎仙骨恶念么”

    谢星摇无声笑笑“别忘了，天途这整本书内容，在最开始时候，就是楼渊为了一步步引导我们走向原著剧情，自己写出来他总不能老老实实写，恶念见势不妙，用出了时空回溯之法吧。”

    天途里，“恶念”和“温泊雪将其击败”剧情，都是楼渊用障眼法。

    他不能暴露身份，于是笼统写出了一道来历不明恶念，用来代替自己；要隐瞒时间回溯，就编造一个主角团大获全胜大团圆结局。

    断心诀应该确确被温泊雪悟了出来，否则楼渊不会放弃已有一切，选择再来一次。

    “回溯时空后，你忌惮于真正温泊雪一行人，不敢让他们继续调查，思来想去，选中了我们。”

    谢星摇道“我们初来乍到，性子与原主相去甚远，倘若任由我们胡来，一定会引起天道警觉。因此，你写出天途，在我们识海里安插一个系统，通过发布任务方式，让我们不得不按照原有剧情去走。”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穿越者大多是小阳峰弟子。

    在回溯之前，正是这些人发现了仙骨猫腻，识破他计策。

    重来一遍，楼渊选择让他们全部消失，壳子里换上全新魂魄。

    平凡、不会对他产生威胁魂魄。

    说到底，他们只是他工具而已。

    楼渊耐心听她说完“嗯。”

    他心情似乎不错“可惜，居然被你发现了。”

    他没想被人发现。

    楼渊撩起眼皮“如果不把此事戳穿，我们相安无事度过今天，绕过天道那蠢货”

    他话没说完，便听耳边响起轰然雷鸣。

    可偏偏揽山阁外，竟是一派风平浪静。

    楼渊耸肩，笑得无可奈何“你看，真相一旦被戳穿，天道就来了。”

    “今天”

    温泊雪“天途里明明”

    他意识到什么，很快住口。

    天途中写，恶念被察觉踪迹、因果迎来终局，是在几天以后。

    但既然整本书都是楼渊所写，在最后这段剧情里，一定藏了不少陷阱。

    听楼渊方才所说那句话，他和主角团决战应该就在今天

    之所以写成“集齐仙骨七天后”，是为了让他们在这几天放松警惕，全力准备到时候决战。

    全是坑。

    随着真相渐渐显露，耳边雷鸣越来越响，细细听去，原来并非雷声，而是源自识海巨大轰鸣。

    轰鸣排山倒海，震得头脑发懵，温泊雪越想越心烦意乱，匆匆开口“你究竟是不是我们师父”

    楼渊哈哈大笑，仿佛听见什么有趣事情“你觉得我会是你们师父么”

    他说着一顿，慢条斯理抬起右手，瞥向手背纵横皱纹“还是我从前那具身体好，至少年轻意水真人也真是傻，居然心甘情愿舍弃一半心脉，只为给徒弟延续性命，如今变成这副老头模样，难看。”

    他既然这样说，那就必然不是意水真人。

    起码不是那个为了谢星摇性命安危，不惜自损身体那个意水真人。

    韩啸行沉声“你何时夺舍了他。”

    “我本就是一缕神识，夺舍这种事，于我而言简单得很。”

    楼渊并未正面应答，唇角轻勾“就连你们这些将死之人，不也要感谢我，给了你们新身体么”

    所有穿越者，都在二十一世纪遭到了性命之忧。

    谢星摇眉心微沉“这些身体原本主人呢”

    楼渊没有回答。

    “已经死了人，不重要。”

    他笑笑“比起他们，不妨担心担心你们自己。”

    识海里轰鸣一阵接着一阵，月梵皱眉“既然天道已经看穿你诡计，需要担心自己人，是你才对吧。”

    楼渊笑出了声。

    从现身起，他就一直轻轻勾着嘴角，唯独这次笑得格外大声，轻蔑而张扬。

    “我早就说了，天道只是不值一提蠢货。”

    他笑着道“只要过了今日，上一轮回溯因果便全然消弭，届时我夺得仙骨、恢复力量，它远在天边，能奈我何”

    楼渊稍顿，眸光晦暗，逐一扫过在场每一个人“至于你们能在今日之内杀了我么”

    韩啸行眉心一跳“待你恢复力量”

    在他们听过所有故事里，五百年前魔族首领楼渊，都是个无恶不作、性喜杀戮魔头。

    出于对人族蔑视与憎恶，他招兵买马多年，最终凭借一己之力掀起仙魔大战，致使修真界民不聊生，满路尸骨。

    一旦他脱离天道桎梏，将仙骨力量为己所用，到那时候会发生什么

    “不愧是啸行，一并饮酒作乐这么多回，还是你最了解我。”

    楼渊弯起眉眼“倘若我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保全自身、获得一个新身份，回溯前那几个年轻人，何苦舍命杀我。”

    今时今日，虽说人、妖、魔三道共存，名义上一派和平，但无论妖还是魔，都有妄图掀起血雨腥风、占领整个修真界异类邪修。

    嗜杀欲望一直蠢蠢欲动。

    五百年前他能挑起大战，五百年后，毫无疑问，楼渊同样拥有这个实力。

    真相逐一被揭露，天道震颤，笼罩小阳峰顶端揽山阁。

    雷电般白光渐渐铺开，从阁楼角落开始，无声朝着四面八方蔓延。

    “圣域。”

    月梵师从神宫，对此有所耳闻“倘若有人忤逆天道，强行篡改因果，天道将降下制裁，生出一片莹白色禁域这是天道在帮我们。”

    谢星摇“帮我们”

    “天道不会直接插手世间因果，只能借由我们，把楼渊除掉。”

    月梵道“圣域是它一种制裁手段，一旦展开，置身其中人会以神识形态相遇。楼渊没有钢筋铁骨，修为亦会被强行压下三个大阶，由此一来，给我们创造一个赢他机会。”

    “你们看，即便知晓我忤逆天道，它也只能使出这种手段。”

    楼渊耳力过人，听见他们低语，如往常一般懒散笑开“不过就算被压下大半修为，我仍有金丹水平，加上多年来积累经验与身法，你们如何赢得了我。”

    他眸光一动“我们好歹当了这么多天假师徒，不如握手言和，我不伤各位，各位也莫要执着于回溯之事。”

    楼渊道“一旦过了今日，我非但能让你们继续留在修真界，倘若你们愿意，甚至能被我送回原来世界，何乐而不为。”

    谢星摇一怔。

    对了。

    她险些忘了，楼渊身为一切始作俑者，拥有时空回溯力量，他们所有人，都是被他从二十一世纪带来。

    既然能带来，就理所当然地，也能送他们回家。

    圣域铺开，揽山阁被白光吞噬大半，只剩下最后几个部分。

    楼渊瞥见她表情，咧开上扬嘴角“心动了”

    谢星摇却是摇头。

    “我还有一个问题。”

    识海嗡鸣不绝，她快要听不清自己声音“我们找到仙骨，上面没有魔气。”

    楼渊不置可否。

    “仙骨脆弱，一旦被污染，定会沾染魔气和邪气。”

    她迟疑开口“如果这些仙骨属于你，而它们模样又是莹白润洁五百年前，楼渊堕魔又是怎么回事”

    堕入魔道、残害百姓、杀人不眨眼恶人，会拥有如此干净骨头吗

    又或是说

    谢星摇“记忆里只有闪回片段，当时你拿着剑站在血泊里但当年那个弟子，真是被你所杀吗”

    至此，五百年前因果终于渐渐汇集。

    谢星摇话音落下瞬间，满屋白光陡然散开，好似天河决堤，吞没眼前所见全部视野。

    关于这两个问题，楼渊没有回答她。

    不过这并不重要了。

    楼渊夺舍于意水真人识海，而谢星摇共用了他心脉，如此一来，便享有了他一部分心识。

    天道插手，圣域汹汹而来，每个人以神识姿态被卷入其中

    心识混淆重叠，出现在两个人身上，类似于游戏里bug。

    脑海嗡地一响，谢星摇深吸口气，在强光直射下闭上眼睛。

    估摸好时间，等强光消退，她睁开双眼。

    旋即愣住。

    法修握笔，剑修执剑，两者手上虽然都会生出老茧，位置却截然不同。

    更何况，她这具身体原本主人很是爱美，用了不少药膏，确保肤如凝脂，不带丝毫伤痕老茧。

    此时此刻，当她低头，却见到一双修长有力、生有剑茧手。

    以及一身少年人干净利落白袍，和脚下漆黑短靴。

    男孩子

    如果没猜错话，在天道影响下，她成功进入了楼渊记忆里，得以窥见前因后果。

    和之前梦境不尽相同是，因为她身体里有一部分属于楼渊心识，在回忆中，自己成为了他。

    楼渊在奔跑。

    身边是一片片葱茏树林，苍翠欲滴，谢星摇很快认出，这里是她第一次入梦所见山林。

    山林之上小道观静静屹立，在清风松涛中显得格外沉默，少年步伐矫健，还没进入道观，便望见一道孑然而立影子。

    是那位满头白发老道士。

    他独自一人候在道观前，不知等了多久。

    “师父。”

    楼渊一向是沉默寡言性子，在梦里大多数时候，往往不苟言笑。

    唯独面对这位陪伴自己长大师父，时常露出几分笑意“我回来了。”

    因为跑得太快太久，他说话时微微喘了气。

    老道无奈笑笑，抬起右手，为楼渊摘下头顶一片树叶“怎地如此匆忙，像只小猴。”

    “着急回来见您您也是，早春风寒，就别在山里等我了，当心着凉。”

    少年扬唇“师父，今天吃什么”

    “成天到晚尽想着吃。”

    老道士轻轻敲他脑袋“做了几样你喜欢家常菜，还有一锅牛骨汤。”

    谢星摇能感受到，楼渊很高兴地笑开。

    由于共用同一个身体，他心觉喜悦，谢星摇也会觉得愉快。

    少年时期楼渊，和他师父感情很好。

    这让她不由疑惑，二人之间关系，究竟为何会变成往后那样

    老道士引他入院，院落中央摆放着石凳石桌，菜香迎面而来，伴随腾腾热气。

    “近日参加宗门历练，感觉如何”

    老道坐下，为他盛好一碗汤“我听说你得了头名只可惜师父年老体弱，去不了南海那么远地方。”

    “挺好。”

    楼渊低头扒饭“见到很多仙门大宗，剑宗弟子服很好看，凌霄山个个仙风道骨，还有百音楼，居然有几个弟子用了唢呐和二胡组合技，在秘境里可谓大显身手，吓跑了半山妖兽。”

    口中饭菜是家常味道，很好吃。

    纵观楼渊每一段记忆，谢星摇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出这么多话。

    面对其他长老弟子，楼渊从来都是含蓄内敛，连笑容都很少。

    老道眼尾噙笑，认真听他讲述，忽地见楼渊眨了眨眼，伸出右手。

    生了剑茧右手上，拿着个精巧礼盒。

    “这是我从南海买来礼物。”

    楼渊道“小玩意儿，给师父当个纪念。”

    “哪能让你破费。”

    老道摸他脑袋“你初出茅庐，灵石本就不多，不应在这种事上浪费钱财。”

    楼渊“这是师父事师父事，永远不是浪费。”

    老道看他片刻，无声笑开，眼尾皱纹舒展，勾出欢喜愉悦弧。

    “对了，我在猎杀魔兽时，遇上一位蓝衣服长老，似乎叫西臣。”

    不消多时，楼渊已经吃完第一碗饭，趁着加饭间隙开口“他说我天赋异禀，身体里有那什么，仙骨。”

    老道一怔“仙骨”

    “就是话本子里主人公经常有那个”

    少年重新坐好“他说仙骨会随着宿主渐渐成长，在我小时候，很难察觉出仙骨气息，如今渐趋成熟，已经隐隐生出一点儿与众不同灵力了。”

    “仙骨”

    老道接下礼物，垂眼沉喃，好一会儿，蓦地开口“有了仙骨，仙门定会争抢着收你为徒。”

    “我一个也没答应。”

    楼渊看他“我小时候不就说过了吗这辈子跟着师父就挺好，仙门大宗，我反而待不习惯。”

    老人在冷风中轻咳一声，摇头“这怎么能行楼渊，我天赋仅此而已，一辈子过去，修为还是止步不前，跟着我，只会让你白白丧失机会。”

    他说着心生怅然，长须被风扬起，又被他抬手压下“你看，我如今年事已高，连去南海看你秘境试炼都做不到。”

    少年不服气“那我就努力修炼，挣很多钱，给师父买下灵丹妙药，锻体凝神。”

    一根筋，根本讲不通。

    老人无可奈何“你日后就会懂。”

    倏忽间，画面一转。

    这次场景不再局限于小小道观，放眼望去，一派富丽堂皇。

    谢星摇心口跳了跳。

    近处是亭台楼阁，向更远一些方向探去，赫然是一片深绿丛林。

    密密匝匝枝叶好似浪潮，彼此间没留下丝毫空隙，莫名让她想起不久前梦里，楼渊被发现杀害仙门弟子地方。

    那里同样是一片近乎于密不透风，令人窒息深林。

    此时此刻，楼渊正独自坐在院中读书。

    “齐长乐犯下这种事情，定会被长老们狠狠处罚。”

    不远处，几个小弟子兴致勃勃讨论八卦“听说他原本只想做个不大不小陷阱，没想到出了岔子，导致十几个弟子身受重伤。”

    另一人压低声音“不过齐长乐他家很有势力，保不准会被怎样处理。昨天不还有人和他吵了一架结果齐长乐怎么回，他家有钱有势，见到那些受伤弟子，一个个赔钱过去就好了。”

    “多嘚瑟啊。”

    角落里人啧啧摇头“他不是还仗着家里有钱跟班多，经常欺负门派里小弟子吗”

    楼渊认真看书，喝了口桌上凉茶，没搭理他们。

    他看书一向全神贯注，从白天看到傍晚，当天色终于渐渐暗下来时候，懒懒揉了揉眼。

    谢星摇感受着他情绪与动作，在心中暗暗皱眉。

    对于那位齐长乐，楼渊心中确实瞧不起，对于他残害弟子事，更是生出了愤怒。

    但是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心生魔障，想要拔剑杀了他样子。

    他能如此专心致志地念书，从头到尾心无旁骛，更不似心魔缠身。

    好困。

    困意来得突如其来，一瞬间占据全部思绪，谢星摇感受到自己皱了皱眉。

    这里距离卧房尚有一段距离，天色还没到深夜，不如在石桌旁休息一会儿。

    楼渊是这么想。

    当他伏在桌上闭起双眼，谢星摇视野之中，同样陷入黑暗。

    好奇怪。

    她心中一直有个疑问，如果他们搜集仙骨当真属于楼渊，怎么可能通体邪气全无。

    还有齐长乐尸体被发现以后，那名蓝衣长老态度同样古怪。

    没问来由，也没问青红皂白，直截了当就定下结论，声称楼渊心魔缠身，杀了人。

    就算楼渊当真拿着剑，倘若是弟子间生出内讧，齐长乐率先动手呢

    关于齐长乐死，明明有无数种解释理由，蓝衣长老看似温和大度，实则拆去了楼渊所有退路

    那些话一出口，所有人都会下意识认为，他仙骨遭到了污染。

    如今楼渊陷入沉眠，她思绪如同在无边无涯黑暗海底缓缓漂浮，忽然之间，楼渊睁开双眼。

    谢星摇和他同时愣住。

    血腥味。

    还有无比熟悉血泊。

    如被敲了当头一棒，谢星摇猛地抬眸。

    楼渊一觉醒来，已是侧躺在林中，身边是齐长乐散开肢体，和不断涌动血流。

    上次她只觉得惊讶，这回身临其境，心中更多，是无穷尽困惑与慌张。

    怎么回事。

    只不过是睡了一觉

    楼渊不是在石桌旁读书吗

    长剑冰冷，被他紧紧握在手中，少年茫然起身，听见林中簌簌一响。

    紧随其后，是谢星摇似曾相识尖叫。

    脑袋很痛。

    神识如被搅拌成浆糊，想不清楚来龙去脉，楼渊按住后脑勺，恍惚抬眼，见到越来越多人。

    以及一道向他走来蓝衣。

    “我不知道。”

    与记忆碎片中如出一辙，楼渊道“不是我杀我不记得。”

    “你当然不会记得。”

    蓝衣青年看着他，目光悲悯“你仙骨已渐被污染，生了心魔，在心魔控制下，人人皆会丧失理智。”

    才不是这样。

    这分明是空口无凭。

    就算知道日后楼渊作恶多端，谢星摇还是忍不住反驳你从未见过来龙去脉，为何能如此笃定，把原因全盘归于心魔

    就连第一次见到这段记忆她，都受了这番话蛊惑。

    蓝衣青年道“即便是我，也很难护住你。”

    蓝衣青年又说“静一静吧。怀仙骨之人，极易成仙，却也极易堕魔。”

    他很冷静。

    谢星摇也很冷静。

    天道不会欺骗她，在楼渊真正记忆里，确是一觉醒来，便被扣下了残害仙门弟子恶名。

    他对此毫无印象，茫然得不知如何应答。

    而他身前青年说得头头是道，一步一步，将所有人思绪引向一处极端。

    被误导人，包括楼渊自己。

    谢星摇已经能感受到，从他心中生出自我怀疑。

    可是他仙骨，其实并未被污染过。

    刹那间，一个令人毛骨悚然念头在她心中浮起。

    不等细想，画面又是一变。

    是熟悉小道观。

    浑身上下皆是剧痛，心识共享，谢星摇连带着他痛苦也一并分担。

    救命救命救命。

    四肢百骸像要生生散架，剧痛难忍，宛如烈火焚烧，她从小到大没吃过这种苦，一时间疼得发懵，用力咬紧牙关。

    “你放我放我走。”

    楼渊躺在床褥之中，哑声开口“我不要留在这里。”

    床前是慈眉善目老道士，比起之前，他模样愈发沧桑衰老，想必不久之后，便要驾鹤仙去。

    “他们都在追杀你。”

    老道垂目“齐长乐一条命，药王谷三个弟子性命，还有一个无辜百姓出了道观，很危险。”

    这是楼渊提出，要与师父分道扬镳场景。

    联想起前因后果，谢星摇后背一凉。

    “我不要不要留在这里”

    楼渊奄奄一息，双目猩红滚烫，沉默片刻，终是狠声道“你能给我什么什么也给不了以我这样资质，同你师徒缘分早该尽了”

    老道静静看他，一言不发。

    楼渊咬牙“等我离开这里，仙门大宗自有愿意留我地方那几条人命通通与我无关，待我向他们解释清楚，一切、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他说得凶狠，谢星摇却能明明白白感受到，青年心中涌起无尽苦痛。

    比身体上剧痛更为撕心裂肺，酸涩情绪涌上喉咙，奈何不能表露分毫，只能强迫自己咽下。

    齐长乐，药王谷三名弟子，一个无辜百姓。

    听他们对话，这些全是楼渊背负命债他自己却并不承认。

    谢星摇知道，他没有撒谎。

    一块块记忆碎片终于悄然串联，由她所做出上一段推理，再度被推翻。

    “你向他们解释过，却被伤成这副模样。”

    老道为他拭去额角冷汗“有人在陷害于你是不是”

    楼渊浑身颤抖，咬牙不言。

    原来是这样。

    关于蓝衣青年说辞，莫名其妙死去仙门弟子，以及这段突如其来“背叛”，这三块拼图顺序，同样存在纰漏。

    楼渊想保护他。

    几条人命被强加在他头上，仙门嫉恶如仇，已对他展开捕杀。

    老道私自将他藏匿，一旦被发现，也会被定为罪人。

    即便做一回恶人，即便伤痕累累离开道观，楼渊也不想害了他。

    他绝望至极，找不到人倾吐心绪，苦痛铺天盖地。

    他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沉默中，门外响起突如其来脚步。

    这是一间小型密室，老道看他一眼，用所剩不多灵力施下一道定身咒。

    楼渊身受重伤动弹不得，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他步步离去，关上密室伪装出门墙。

    墙壁密不透风，隐隐约约，谢星摇听见不甚清晰、断断续续对话。

    是蓝衣青年声音“他就在这里，是不是”

    “我已让他从后山密道离开。”

    老道士“你设下这些局，莫不是为了仙骨”

    “没办法，他太惹眼。整个修真界都知道，你这儿出了个身怀仙骨天才，我直接动手，太明目张胆。”

    蓝衣青年笑了笑“但他堕身成魔，届时再由我拿走仙骨，性质就大不一样了，是不是仙门长老恩怨分明，斩杀入魔弟子，事成之后带走仙骨那便是我应得奖励。”

    争执声。

    什么东西落下桌子声音。

    一声砰响。

    楼渊想动，偏生老道士咒法还在，让他只能徒劳地、一点点地挪动身体，眼泪夺眶而出，发不出声音。

    识海中谢星摇阖上双眼。

    她能感受到，身体中定身咒在渐渐消失。

    那是施术者慢慢死去，灵力消散证明。

    绝望得叫人喘不过气。

    楼渊跌下床褥，视野被泪水模糊，凭借直觉向前爬去。

    最终密室被打开，静谧小小道观里，静静躺着一道人影。

    就像在之前很多日子里，师父笑着看向他时那样安静。

    楼渊向前。

    身体里咒法还剩下一点，说明老道士并未完全死去。

    听见声音，老人扭头。

    白发白须尽数沾染鲜血，他极力扯出一个浅笑。

    楼渊想说什么，他却摇了摇头。

    今夜山中祥和宁静，老道士躺在血泊里，轻颤着伸出手，点了点青年额头。

    他说“走吧。”

    身体里咒术，在这一瞬间尽数散去。

    一切都安静了。

    耳边是楼渊喑哑哭声，谢星摇感受着他眼中涌出泪水，忽然想起很多很多。

    总是温温柔柔笑着师父。

    会给徒弟精心做上一顿热腾腾佳肴师父。

    得到小礼物，喜笑颜开师父。

    会在每一次他出远门后，静静站在山头等他归来师父。

    以及见到徒弟遥遥归来，笑着说“像个小猴子”师父。

    这是楼渊记忆里老道士，也是谢星摇所熟悉“意水真人”。

    楼渊让自己成为了他。

    耳边哭声喑哑不绝，恍惚间，谢星摇还想起自己头一回来到凌霄山时候。

    那天早春艳阳高照，山中有熏风拂过，她从月梵飞车跳下，开开心心叫了一声“师父”。

    那时候，意水真人壳子里，应该就已经是楼渊了。

    或许，有个很小很小可能性，看着他们，楼渊想起曾经自己。

    还有那个白发白须老人。

    于是手里a3“你们这是被野猴附身过”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