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到了这一步, 自然再也无法掩盖, 不用县委书记追问, 方福生就把这几年的事情交代清楚。

    一开始粮食增产不多，他们并没把昧下的粮食拿来卖，而是按工分分到每个人家里。

    那时候大家的想法都很简单, 那就是不饿肚子。

    可人的贪恋是会跟着人的欲望增加的。

    随着亩产量越来越高，很快就有人建议多这么多粮食家里也吃不完, 要他这个大队长，想办法把瞒下的粮食卖了，把钱分下来就好。

    比起直接分粮，卖粮食分钱, 显然有更多的操作空间, 方福生在得到弟弟方富国的首肯后, 便同意了大家这个提议。

    随着粮食产量一年比一年高, 经他手卖出去的粮食，也是一年比一年多。

    他说本来他已经打算不在这样做了，但社员们已经尝到甜头，他单方面压根停不下来。

    县委书记身在官场, 倒是不怀疑方福生这话。

    很多贪官不是生来就贪, 只是在漫长的官场生涯中受不住诱惑，才一步步踏上贪官的路子。

    他相信方福生一开始只是想让社员的日子好过些，但随着昧下的粮食越来越多, 经手的钱越来越多，就变得越来越不可自拔。

    他知道方福生的套路, 也知道他的初衷是好的，可瞒产私卖是明令禁止的。

    无论方福生的初衷是什么，都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

    在见到县委书记那一刻，方福生就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也不为自己求情。

    但他提到对大队长之位虎视眈眈的李辉煌，"我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我身上大队长的职位肯定要被换掉，但这个新大队长，我不建议让李辉煌当。"

    对李辉煌这个人，他是这样评价的，"他这个人报复心太重，以往我当大队长的时候，同等情况下，多偏向方姓人家。这次一旦李辉煌当生产大队长，那方姓人家绝对没好果子吃。"

    "而姓人家在双车大队站了一大半的人，一旦被压得太狠，生产大队肯定会乱。"

    方福生任大队长的时候，虽然有些偏心，但那是在同等条件下的。如果其他姓氏的人条件明显比方姓人家好，他不会去偏心。

    这也是多年下来，明知他有些偏心，却没闹出什么事来。

    他不相信李辉煌能做到他这一点。

    县委书记不会去掺和生产大队的政务，面对方福生的话，他只是说了这么一句，"生产队大队长都是由社员选出来的。"

    隐瞒私产是大罪，方福生具体要被怎么判决，还得上报才能确定。

    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县委书记只说了一句今天跟他们一同回县城，就去询问慕东辰的事。

    搁以前，有人问起慕家，提起慕东辰，大家肯定说不熟悉，没往来。

    可如今已经今非昔比，得知他侍弄粪肥的本领后，大家都想跟他打好关系，从他那里取经。一听有人问他，大家就把这些年他每天上工比人早，下工比人晚，却从来不抱怨，每天踏踏实实干活，勤勤恳恳掏粪的事说给县委书记听。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伙子，被分去掏粪，不仅没半句抱怨，干起活来还没半分敷衍，这事本身就极难得。倒不是说掏粪工作有多困难，只是这份工作在大家看来，又脏又低贱，一般小伙子肯定不愿意干。

    可慕东辰不仅干了，还干得非常漂亮。

    这就难能可贵了。

    县委书记问了好些人，关于慕东辰这个人的生平事迹。

    以前跟慕家交好的人，更多提到的是慕东辰曾经受到的排挤，这是替他抱不平的。

    以前跟慕家有启齿后面欺负过慕东辰的人，则表示粮食只是一次减产，不能说明就是慕东辰的功劳。

    以前跟慕家没交情，后面也没欺负过慕东辰的人，则平铺直叙把慕东辰最近几年的事说了，包括慕东辰跟向东三人往来的事。

    多方打听后，县委书记大体知道慕东辰的情况，趁着中午下工的时候，他找到了慕家。

    他到慕家的时候，叶梓正在喂兔子，见到他猜到这应该就是慕东辰提到的，县里来的人，叶梓赶紧把草放到兔窝里，迎上去问他，"您来找东子的吧？"

    问慕家的事时，叶梓的事，县委书记自然也知道了，对这个社员口中干活利索，从不哭累的同志。

    对这种态度端正的人，县委书记很有好感，不由对她点点头，"对，我是来找慕小同志的，他回来了吧？"

    "下工哨声响起那会儿，他正返回田里挑谷子，这会儿还没到家，您先进来坐会儿？"

    这会儿是午餐时间，叶梓猜想对方还没吃午餐，不由出口询问，"您还没用过午餐吧？"

    本来中午是要在方家吃的，但现在的情况他在方家吃午饭不合适，的确是还没吃。可午饭的事总得解决，县委书记干脆自己开口，"我们自己带了食物过来，不知道能否借你们的厨房一用？"

    这年头谁家日子也不好过，每次到生产大队，他都会自己带点面条，带点肉。往常这些都是搁生产大队长家里，然后他就在大队长家吃。

    今天一到双车大队，他们就直接去了稻谷场，东西还没来得及放到方家。

    "没问题，您进来吧。"

    县委书记返身吩咐司机小李，让他拎着东西跟叶梓走，"麻烦叶同志带小李去厨房一下。"

    这边安排好午餐的事，慕东辰人也正好到家。

    见县委书记有人陪，叶梓就放心带着司机去了厨房。

    慕奶奶正在厨房里，听叶梓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帮着小李烧火。

    叶梓则拿了热水壶，又拿了家里唯一的搪瓷杯子给县委书记倒水，然后又去喂还没喂完的兔子。

    两人聊的时间有点长，直到距离上工时间不到半个小时才聊完，然后慕东辰匆匆吃了个午饭，就跟着叶梓急忙忙往田里赶。

    这天下午整个大队的人都知道，他们大队瞒产私卖的事暴露了。

    想到往后再也没有多余的钱拿，大家整个下午都没什么干劲，不过知道县政府的人还没离开，也没人敢抱怨。

    不过，心里都在骂把事情捅出来的李辉煌。

    虽然他们之前还说要举报方福生，但那都是吓唬人的，私心里大家压根就没想过把瞒产的事情捅出来。

    因为大家很清楚，事情一旦捅出来，他们就再也没甜头吃了。

    如今事情却被李辉煌给捅出来，大家不怨恨他才怪。

    傍晚县委书记离开双车大队，一并把方福生给带走。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田里就炸开了锅。

    "大队长就这样被带走了？"

    "虽然之前威胁要举报他，不过那只是为了让他把减产的钱给我们，并没有要他真的被带走。"

    "他这一被带走，是不是意味着，从今往后咱们再也不能闷声发大财了？"

    "……"

    方福生这人当大队长的时候，的确有些偏心，但他的偏心是让人挑不出错的。总体来说，不涉及到利益的事，大家对他这个大队长还是满意的，不然也不会让他一直担任这个大队长。

    现在见他就这样被人带走，生死如何还不得而知的情况下，还是有些人念起他的好。

    "李辉煌这人真过分，他想当大队长，可以凭实力上，为什么要把咱们大队的秘密透出来？就他这样的，还想当大队长，我看是百日做梦。"

    "对啊，这么多年下来，这件事咱们明明捂得好好的，就这样被他捅破，害得大家往后再也不能有多余的收入，都怪他。"

    "换大队长的时候，我们绝对不要支持这样出卖大队利益的人。"

    "……"

    都是些过日子还需要斤斤计较的平头百姓，每年多了瞒产私卖的人，家家手头多少能宽裕一些。结果事情就这样被李辉煌给破坏了，大家恨上李辉煌这个罪魁祸首。

    "最初的瞒产是大伙儿一起怂恿的，也不知道会不会追究到我们头上？"

    "整个生产大队这么多人，不可能一个个追究的。"

    "咱们应该没事，但大队长就难说了。"

    "哎，虽然这大队长很多事情做得让人不爽，但在他带领下，大家伙的日子的确好过了不少。"

    多少还是有念方福生好的人。

    不过不多，且很快就被其他的声音给淹没。

    "不，咱们的好生活，更多应该是慕东辰带给我们的。眼下既然瞒产的事，今后再也不可能，咱们可以在自留地上多下功夫，只要自有地的收成好，日子会好过的。"

    "对对对，今后咱们多多花心思在自留地上，还是有指望能过上好日子的。"

    大家从方福生被带走，聊到害得瞒产的事曝光的李辉煌，再到能带领他们增加自留地收成的慕东辰身上。

    最后大家得出的结论是一定要跟慕东辰交好，然后让他把侍弄粪肥的本领交给大家。

    于是，这天下工叶梓和慕东辰，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对待。

    这人拉着你的手，要请你去他家吃饭；那人扯着你的衣服，说是她家里有不合身的衣衫，说要送给你；甚至有人直接把她的长袖往上撸，看到她皮肤一片红的样子，说她那里有治疗过敏的土方可以给她用……

    叶梓觉得她跟慕东辰在大家眼里，就跟那唐僧肉一样鲜美，大家都恨不得咬上一口。

    好不容易杀出重围，叶梓捂着心口，"妈呀，这些人太夸张了。"

    "这些人就这样。"谁身上有利可图，就千方百计在谁面前刷好感，"你若不想搭理他们，可以不要搭理。"

    比起现在被人追捧，他其实更喜欢以前安静的生活，但他也明白，一旦证实粮食增产真的是他的功劳，往后他们家再难过以前那样安静的日子。

    如果那些人光动嘴，叶梓完全不在意，反正对方说对方的，她听不听在她。

    可动手动脚就太可怕，由于那撸她袖子的人，让她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下次他们再这样拉拉扯扯，我会发飙。"

    "随你高兴。"反正那些人往不往来，对他什么态度，慕东辰都没太在乎。

    "这话我爱听。"

    按理说，她内里有个将近三十岁的灵魂，应该不会轻易被甜到。

    可很多时候，慕东辰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实实在在能叫她听得心里发甜。

    甚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还能把这话拿出来，反复咀嚼。

    就比如此刻慕东辰一句简单的‘随你高兴’，她就能从中听到慕东辰对她的无限包容。仿佛只要她高兴，就算把所有人得罪光，也没关系。

    这让她有种天塌下来，还有他顶着的感觉，滋味真的很不错。

    上辈子的她，无论小时候还是长大，出事情多数时候得她自己扛着，从来没有谁能让她依靠，导致她从来不会去幻想，小说中那种美得冒泡的情节。

    穿来这里将近五个月，她不仅有了可以依靠的对象，还有关心疼爱她的家人。

    之前她想不通为什么好端端会穿到这里来，现在她想也许是老天爷见她上辈子太过孤单，所以才把她送到这个地方来，让她享受上辈子享受不到的亲情和爱情。

    不过，无论何种原因，对这个世界她已经慢慢有归属感，她会好好在这里活下去，努力让自己过得幸福。

    她才来几个月，情况已经比她刚来那会儿好太多，只要继续努力，她相信会越来越好。

    回到家里，叶梓还是先泡澡，慕东辰也先冲澡换衣服，然后三人才舒舒服服坐到饭桌前。县委书记带的肉不少，中午司机只煮了一半，另外的一半就给他们留下了。

    所以，晚上他们的餐桌上，多了一盘土豆烧肉。

    关于县委书记的身份，中午慕奶奶和叶梓都没多问，这会儿就他们三人，慕奶奶不由问起，"我看那位陈同志身上很有气派，来头应该不小吧？"县委书记姓陈。

    "他是县委书记。"

    曾经他们家是所有人避恐不及的地方，今天他们家却迎来了龙县的大家长，慕奶奶知道他们两祖孙的日子，这是熬出头了，"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主要问我各种粪肥里面含的什么肥料，还问我水稻什么阶段该施什么肥。我把知道的以及我是如何做的，都给他说了。然后，他很肯定地告诉我，咱们大队粮食的产量之所以高这么多，的确跟我有关系。今年县里评劳模，他会把我的名字以及我做的事广而告之，不出意外应该能得一个劳模的称号。"

    陈书记不仅经常在田间走，更是经常到其他地方去，见识过有些地方施化肥，跟慕东辰说道的一般无二，很明显慕东辰是真的有本事。

    对这种有本事的人，自然要给以嘉奖。

    "然后他问我，可以不可以把这各种粪肥如何侍弄，能更好发挥它们当中所包含肥力的本领，教给其他生产大队负责掏粪的人。"

    "他说如果我愿意，他就把我调到县里头，让我专门负责指导整个龙县的掏粪工。还说，会把我的户口迁到龙县去。"

    作为负责生产大队农业的一县书记，如果他能带领龙县所有生产大队，走出粮食高产的路子，那他的政绩就很漂亮，对他将来升迁大有益处。

    慕奶奶和叶梓两人对视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欣喜，"那你答应他了吧？"

    "是答应他了。不过，我也提到如果我去了县城，家里只有你们两人我不放心，所以事情还没完全确定下来。"

    没男人在的家里，很容易受欺负，而且安全方面，慕东辰也不放心，毕竟慕家太偏僻。

    "这个好解决。"慕东辰有这么好的机会，叶梓如何都不会拖后腿，"你可以把奶奶接到县城去，至于我，大不了搬到知青点住。"

    慕奶奶虽然觉得自己不能拖孙子后腿，可她年纪一大把了，让她去县城住，她不习惯，"我老了，县城不合适我。不过，叶丫头回知青点住这个可以，至于我，一把老骨头了，没人有那个功夫来糟蹋我。"

    "陈书记说会帮着想办法，况且事情还没定下来，咱们还有时间慢慢想。"

    他知道慕奶奶对这房子有感情，要他离开，肯定不现实。且慕奶奶说的有道理，她年纪大了，要重新适应一个环境，需要很长时间，慕东辰不舍得这样折腾她。

    叶梓这边，他也清楚这丫头，根本就不想跟别人挤一个屋子，搬回知青点，这丫头怕是休息不好，他也舍不得。

    从向东他们寄过来的信，不难看出恢复高考，就这一两年的事了。

    如果这次找不到两全其美的办法，大不了放弃这个机会，反正等高考恢复，他的机会也来了。

    抱着这样的心思，面对陈书记给出的有人条件，慕东辰还算淡定。

    "这是个好机会，奶奶希望你能把握住。"

    "我跟奶奶想法一样，不希望你为我们两个，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倒不是她着急要慕东辰事有所成，而是先在他熟悉的领域里磨炼一番，一来可以巩固他正在学的专业知识。二来也是她最看中的是，让他在擅长的领域里，慢慢把过去几年出身问题带给他的不好记忆磨掉，渐渐养养他身上的气度。

    这样往后去了帝都，无论对人还是对事，能更大气。

    "你沉默太久了，需要这个平台，让你找回曾经的自己。"

    慕家出事前，慕东辰也是个爱笑自信的孩子，只是家里后来的遭遇，带走了他的爱笑，让他变得沉默寡言，也带走了他一部分自信，叶梓希望他能找回来。

    慕奶奶很赞同叶梓的话，"奶奶跟小梓一样的想法，所以这个机会你要努力争取。"

    慕东辰当然知道，过去几年他失去了什么，也知道将来想要有所成，一定要把性格中那些不好的去掉。

    他很幸运，比起他这个瞻前顾后的男子，家里有两个头脑清明，全心全意替他想的女人，"好，我会努力争取这个机会的。"

    事情具体是个什么情况，还没正式确定下来，三人后面便没继续这个话题。

    慕家这边一片和乐，方家那边可就不一样了。

    方福生除了方程远这个儿子外，上头还有两个女儿，只不过两个女儿都出嫁了。今儿个听说亲爹被带走，两个女儿都赶回了娘家。

    连同程悠然在内，四个女人脸上都一片灰败，尤其方福生的三个妻女。

    无论方福生的妻子，还是两个女儿，有方福生在，他们的日子都过得很自在。如今方福生被抓，照情形看，往后再不可能担任大队长了，往上升的事情更是不可能了。

    也就是说，他们今后再也没依靠了，这叫他们心情如何能放松。

    程悠然同样也担心，今后她该怎么办？！

    之前仗着有方福生的关系在，只要她表现过得去，今后工农兵大学的名额，她一定能拿到。

    如今方福生倒了，还不知道今后的大队长是谁，就她下乡到现在的表现，跟新上任大队长没交情，回头她想申请工农兵大学怕是难了。

    早知道方福生会这么容易倒台，下乡后她一定不跟方家走这么近，也不会仗着有靠山，总是逃避劳作。

    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下工回来到现在，四个女人就坐在一起长吁短叹，谁也没去做饭。

    每个人都饥肠辘辘的，却谁也没提要吃东西。

    知道父亲出事，赶回来的方程远，回到家里看到的就是四个女人，脸色灰败的样子，他不由喉咙干涩，"妈、大姐、二姐、小然，我回来了。"

    见到儿子，方妈妈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样，一下拉过他的手问他，"你叔叔那边可有说，你爸这次逃不逃得过？"

    "妈，我看你们都还没吃饭，我带了东西回来，先把肚子填饱了，咱们再来说爸爸的事。"

    "不知道你爸如何，我们哪里吃得下。"

    方家两姐姐也附和。

    方程远只能说，"到镇上爸爸就被收押，叔叔不被允许插手这件事，眼下咱们能做的只有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