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作品:《皇帝穷得叮当响

    第一章

    温焕在庭下站着。她已经在这块墙角被罚着站了整整一夜。

    天光已大亮,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就要到了正午。虽说时下正是秋末,但大日头打下来也不是很好受,长辈总会舍不得的。这样仔细算下来,大概一会儿就会被叫去吃饭了。

    一切的起因来自于昨夜的一场对话,温庭钧将她叫到房里,拉住她的手,道:“我昨日已收到了消息,你先去收拾收拾行李。”

    温焕连忙打断他:“等、等等,您不说去哪儿?”

    “做伴读。”

    “去宫里?”温焕面露难色:“祖父,我觉得不妥吧”

    “你觉得不妥没有用,我只是和你知会一声,好了,先出去吧,东西收拾好再过来。”

    京城东有季中衡,西有姚长洲,一个文韬一个武略,找谁都比找她合适。她一时间觉得感觉很奇妙,忍不住再多说了几句,温相被她说毛了,不想再和她进行毫无意义的扯皮,一怒之下把她赶去站墙角。

    这一站就站到了现在,温焕的双腿已经开始哆嗦了,她在心里掐着表,数着时间又坚持了一会儿,很快就有下人被差来给她送上温水,替她梳洗,将早已汗津津的衣物除去,换上新的。

    临走之前,温庭筠往她的行囊里加了不少吃食,零零碎碎的什么东西都有。温焕难得见到祖父如此费心的样子,只能瞠目结舌:“不会吧……那边还是老样子吗。”

    温相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孩子,你去吧。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这句话一说出来,温焕就知道她再也没法拒绝了。她又叹了一口气,花了整整一日整理行李,打包出发的最后一刻想了想,又在温相的书房翻箱倒柜了一番,偷偷把他放在柜子里的小罐子塞进了怀里。

    临近出发自然急匆匆的,从招收伴读的消息传来至今,总共算起来也不过是半个月而已。按照以往的旧例,伴读住进宫内,与太子同吃同住,三个月有一次探亲的机会。天子年纪尚小,此刻也还需要读书明理,一切就依照太子的规范,伴读依旧是不能少的。在宫里就要开始看他人颜色行事了,据说太傅不好相与,小皇帝……

    三言两语说不清!

    小厮的嘴闲不住,一路上充分发挥活跃气氛的功效,在一旁看着她双目放空的神情,也忍不住插了一句:“进宫不也是好事一桩?大郎本来就与天子相识,日子过得也不会太差吧。”

    温焕摇了摇头:“话不能这样讲……”

    虽然天子势单力薄,手上也没有握有实权,但毕竟年纪还小,在老臣们看来,一切都有调\教的价值。

    车轮慢慢停了,她撩开帘子,与巍峨的宫羽隔墙相望。

    出发时还是大清早,薄暮晨光一片澄红,洒在檐角屋脊,晕不开天边的万里长空,依旧是清明的缥碧色,远看是块青地绣了暗纹的缎子,真是说不出来的好看。

    宫人将她引进来,车马不可在宫廷内驰行,温焕规规矩矩地走着,手里提着那个从祖父书房顺出来的小罐子。她带出来的东西不算少,向温相问完话之后,东西就更加多得不得了了,仆从先一步把它们运进了住所,暂且先走了一步,与温焕同行的只有这两个宫人。

    周围的景色几乎没有变过,树也依旧是那棵树,水也依旧是那片水,在她还小的时候,甚至试过和小太子一块偷偷从树上跳进水里,之后竟然什么事都没有,真是万幸。想当初还拖累了几个宫婢被罚,也挺造孽的……

    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脑子的复苏了,每一块砖都好似添上了些岁月的痕迹,而她记忆里的片段也稍稍有些褪色。她心绪不宁,低头看了看石子铺成的地面,竟然觉得缝隙之间似乎有些绿意。

    温焕沉默了片刻,张了张嘴,又很快闭上了。老老实实跟着侍从慢慢走,眼睛倒是不安分地四处乱晃,大概前行了挺长的一段路,她也早就穿行过了几个小宫殿,要向主殿行进。

    ……

    等等……

    似乎并不是错觉,皇城空得有点过分。

    一路走过了这么多地方,整个宫廷都静得简直要让人透不过气,一开始还以为是小皇帝的规矩严,但仔细一看人也太少了。遇到的侍从连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前方领路的宫人早已上了年纪,温焕本以为是他们资历老,故而领了这份差事。但放眼望去,所有的宫人好像都是这个差不多的岁数。

    她冷汗津津,祖父啊祖父,安排这个伴读是安的什么心啊。

    殿中正坐着一个少年,离得远了看不大清脸,温焕仍在神游天外,只见清脆的一声:“欸,你来了呀。”

    她抬头正准备向上望去,那座椅上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少年竟然从椅子上跑了下来。距离一近,现在就能看得清他的脸了。对方脸上带着丝丝笑意,两颊都有些圆润,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精神焕发。因为还未变声,所以嗓音还带着记忆中熟悉的奶味,显得有些稚气十足。

    温焕搜刮了一下脑海中他的那张脸,发现竟然没怎么变化。从分别到现在也有一两年了,她稍稍松了一口气,将小皇帝的脸和记忆中的重合,将心往下落了落,面色渐渐回温:“好久不见。”

    用小孩来形容他似乎不太妥当,因为从身份上来看,将他看做普通的稚子委实有些大不敬,但要说他有多老成,那一张幼龄的脸实在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只见他微微一笑,摆了摆手,“坐下吧!我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想要问你,想同你说!”

    当今的天子讳浚,即位时不过九岁,先帝此前的长子因故去世,便立了他为太子,不想之后不到一年也薨逝了。初时还有温太后垂帘听政,虽说她也出自温相一脉,但在温焕记忆里是个看上去格外不好相处的妇人。因为祖父的缘故,她陪着小太子也玩过挺长一段时间,后来温太后也溘然长逝,留下一个不过十一岁的孩子直面国家政事,她也离开京城,游走他乡求学了两年,一晃数年不见,他也长大了一些。

    也许是见到了经年未碰面的伙伴,他看上去十分开怀,显出一副一点都不符合皇帝稳重的亲热,但仔细一想他现在也不过十二三岁,整个宫城到朝廷基本上接触不到太多玩伴,大臣们又看得紧,即便有同龄人也没有办法放开手脚去玩闹,哪怕现在不太成体统,又何必在意那么多呢?

    温焕坐下了,接过宫人递上的清茶,刚想寒暄几句,表达一番阔别已久的感慨,低头闻了闻茶香,笑容僵在嘴角。

    “……”

    她向下又看了一眼,连根茶叶梗都看不见,清澈的水中只有倒影在波纹中有些失真的脸,还有漂浮的氤氲水汽。温焕控制好自己的表情,举起茶杯,面色如常地喝了一口,然后将杯垫放在自己膝上,没有再去管它。

    赵浚道:“欸呀,你不喜欢喝茶?”

    温焕不知道这到底是质疑还是质疑,于是选择微笑:“清水也很润口。”她努力把这个危险的话题拐开:“看来您现在身体十分康健,我不禁想起了曾经你我二人一起在上水宫玩闹的时光了。”

    赵浚摇了摇头,“上水宫年久失修,已经不能再住人了。”

    “……”经历了片刻的无言,她真的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只好绞尽脑汁维持两人之间温和的气氛:“祖父告诉我,伴读还有一人,您已经见过了么?”

    “还没有,想必明日就会见面吧。”赵浚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眯起,显得格外天真可爱,“宫人都和我说了,你似乎带了许多东西。我等不及想要看见你,所以才提前叫人把你带过来。”

    温焕扶额:“我带的东西确实不少……”

    “那也是一件好事,毕竟在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

    她的额角突突狂跳,想再次绕过这个话题:“那我也迫不期待见到明日的新景象了。”

    小皇帝直直地看了她半饷,突然长出一口气:“你真的变了许多。”

    “哪里的话。”这似乎是个她能招架得来的话题:“人总是会变的,也不是能控制的事。”

    “朕不喜爱这样的变化。”

    温焕道:“世上的人和事物都总在变,有不好的变化,自然也会有好的变化。”

    他凝视温焕的脸许久,终于变了神色,道:“只不过数年不见而已,连你也要和我生疏么?”

    她终于忍不住了,瘫着一张脸:“我也不知道怎样才算亲近啊。”

    宫内的氛围骤然一松,赵浚摇了摇头:“哎,这才是你。”

    温焕一直想避免提到他的现状,主要还是不想揭他的伤疤。赵浚一直在这条线上反复横跳,她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了。

    “您的日子……真的过得……”她想了一个比较中性的形容词,“比较精简。”

    茶叶是真的没有办法久存,他也没有心思去进购新的,便下令差人只定期替换必要的分量,到了需要它的重要场合再拿出来。

    “而你又不是外人,”赵浚眨着他那双扑闪扑闪的眼睛,“你也不喜欢喝茶水。”

    似乎是因为这方面没人管,不如说天子越简朴,满朝文武就越高兴,小皇帝就愈发不羁了。

    温焕深深感受到了她肩膀沉甸甸的分量,宫里已经没有说得上话的长辈,剩下的几个太妃喜爱吃斋念佛,基本上也不管事(自然,日子也一样清贫)。大总管年事已高,放不下依旧拙稚的天子,依旧在兢兢业业地操持大小内务,一边努力培养新人。可宫廷内实在没有养太多人口,早年又因为大赦天下,一次立太子,一次登基,统共就放归了两批,从前帝后恩爱,先皇后善妒,开宫采选秀女的次数也少,后来小皇帝没了太后看管,挥挥手又遣了一批,十分放飞自我。总管这些年陆陆续续招进新人,但也招得不多,很是艰难。

    “有些人的嘴吃得多,也不干什么正事,宫内养不起,有这闲钱攒一攒还能等日后翻修一下母后的正殿。”

    ——来自小皇帝。

    这也行?!

    她深呼吸了数次,深切感受到祖父让她来的恳切用心,但还是将放声咆哮的冲动压回了肚子里。

    ……

    ……

    ……

    站在赵浚的立场上,他觉得自己非常有道理。

    曾有地方乡绅,为了充颜面,专门招了一对从宫廷回来的宫婢,听闻曾经在御膳房做工。等见了人才知道,姐姐只是在御膳房转职切葱而已,其他什么也不干,妹妹则转职打鸡蛋,也是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干。姐妹花一个负责将葱切得大小匀称,一个负责把鸡蛋花打得又快又透,不留一点蛋壳。宫里的人有许多,专职倒夜壶的也有两人。小皇帝看完这典故,当即冒出的第一个念头:——这几个人都很有毛病。

    葱只要切碎了不就能吃了?多浪费。厨子做菜,打下手的把所有事都做完不就成了?那留七八个人专职打各种下手不行么?守夜的仆从连夜壶也顺便一块倒了都做不到?

    人又不是只能干一件事,为什么要多一个人来领多一分的工钱?各殿都有小厨房,但自从先帝薨逝以后,有死殉的,也有放归的,宫里的主子真的不多,甚至可以用少来形容。至于以后充填后宫那都是很久远的事,此刻都甚至不用管这个问题。剩下的宫殿空着也是空着,还要伺候的人做什么?定期打理就好了。那就都放走吧!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大概将他的想法猜出了七八分。

    没人管实在是太可怕了……所以说永远不要让小屁孩当家做主,尤其是理财和家政。这果然是一句恒久不变的真理。

    赵浚被她的声音吸引,看着她从怀中掏出一个褐红颜色的小罐子,纹路异常熟悉,温焕将它拿出来,在小皇帝面前慢吞吞地晃了一圈:“幸好我早有准备。”

    “狡猾!怎么不早说!”

    温焕慢吞吞地在自己杯子里倒了一些,随后又加进了赵浚的杯里。“我以为你喜欢喝水。”

    他嗔怒道:“谁会最爱喝清水?我只是不爱喝茶。”

    既然不爱喝茶,也就顺理成章地每次只上清水了。

    温焕还记得,这家伙从前只要喝多了茶水便会睡不着觉,整夜辗转难眠,胸口涨得难受。她微微一笑:“我这回带的不多,你少用一点。”

    她也不爱喝茶,主要是觉得苦。

    两人都是甜口,最爱甜的东西。这罐是从祖父房中偷偷摸来的椰浆粉,从南海边陲的小岛上生长的果实,凝出浆后做粉,再往里面掺上糖粉,虽然口感奇怪,味道却真的很不错。

    赵浚舔了舔嘴角,将白沫勾回嘴里,“这个实在好喝,我真恨不得天天来一杯。”

    温焕嗤道:“堂堂天子,竟只喝清水,我也是服了你。”

    “你是没有饿过,当你体会了那种滋味之后,水又算什么呢?它是好物,既不会使人身体不适,也不苦也不涩,还可以充饥。”

    温焕:“……嗯?……先等一下……”

    竟然连饭都没得吃?

    这个是真的太莫名其妙了吧?!

    一路走过来她已经觉得这个皇宫变得有点莫名其妙了,但是现在一看果然不是一般的莫名其妙啊!本来就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过得这么苦,结果现在一看这也真的太苦了,就算穿住再怎么简朴,也不至于会饿肚子!

    温焕表情扭曲,想要咆哮的欲望在她胸腔经久不散,她忍了忍,又忍了忍,终于忍回去了。

    一个乡绅世家的儿子恐怕也没有饿过肚子!随侍究竟都在干些什么?这又不是失宠的什么猫猫狗狗,这可是皇帝!九五之尊!真龙之子!

    这么一想,虽然不知道下人们都是怎么搞的,宫中已经没有关心他的长辈,想必日子也实在过得不太轻松。谁能强求一个十岁的稚儿学会所有的事?他说出口时,竟然也从未觉得自己有多委屈。

    两相比较之下,她看向对面的眼神已经变得惊诧且同情。

    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吃过了多少苦。

    想到这里,她默默将自己的小罐儿递出去,塞到了他的手上:“不要丢了,全部给你。下个月待我回去时,再摸一罐给你。”

    小皇帝感到了奇怪,他把“我虽然没挨过饿,但听说过饥荒间的流民百姓饿得狠了便以水饱腹,他们尚且如此,我为何不可呢?”给吞了回去。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她的眼神变得温和而带有一丝的怜悯,但收到了好友的礼物他感到十分开心,拿在手上就再也没有放下去过。

    温焕抚额,“和你一聊,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这个点。明日开始就要正式去上课了,我还有一大堆行李要收拾,先行一步。”她突然想到什么:“对了,我带了许许多多的好东西来。”

    赵浚立刻心领神会,便笑着点了点头。

    她眨眨眼睛,“我日后一件一件拿出来给你看。”

    临走之前,小皇帝在她迈出殿门的一瞬间叫住了她。

    小少年的脸颊软乎乎的,让人很想戳一戳。他微笑道:“见到你,我是实在非常高兴。”

    她沉默了片刻,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良久后回以微笑,点头示意:“我也十分高兴。”